这里终归是人间,再珍贵的东西也只能称得上是凡品,而这位江夫人好歹也是皇族中人,见过的奇珍异宝数不胜数,所谓安神,先得安心。
果不其然,这盏玉菩提花甫一递上,便被江夫人给一眼相中。江夫人诧异道:“你是……”
身后丫鬟赶忙上前提示道:“夫人,这位是刚刚来京城住下的白夫人,奴婢之前同您提起过。”
“白夫人……”江夫人思忖一阵,面含笑色道:“消灾吉祥经,这是佛家的菩提花。用玉雕成的菩提花,这料子人间少有啊。”
我浅笑道:“正是佛家菩提花,听说夫人精通佛理,在下常年经商在外,偶然得到这只菩提花,今日夫人寿辰,便借花献佛。”
“白夫人真是谦虚了,夫人初来京城,定是舟车劳顿,先入席吧。小蝶,去取一把折扇,替我好好答谢白夫人。”
江夫人有逢人便送礼的习惯,自然这个礼,也不是何人都能拿到的。名唤小蝶的丫头乖巧地点头,小跑着去正厅内拿礼物。而江夫人身边那位红衣姑娘彼时见了那盏玉菩提花,握着扇柄上的那只手甚是明显地握紧了几分。
我抬眸看她,江夫人便乘机引介道:“这位姑娘是京城中最有名的岚裳阁扇铺老板娘,名唤花娘,她做出来的扇子,千金难求。”
“原来如此,花娘姑娘好。”我含笑同她招呼道,她脸上僵硬的神色勉强缓和了几分,屈身一礼:“白夫人安好,花娘有礼了。”
江夫人对那盏菩提花爱不释手,见她同我搭话,便和气道:“白夫人先与花娘聊着,我先去更衣。”
我瞧了花娘一眼,勾唇一笑:“好。”
花娘低头,后退了两步给江夫人让出一条路。
江夫人的背影消失在朦胧夜色中,我转而看花娘,面色不改道:“久闻花娘姑娘大名,今日有幸结识,是在下的运气。”
她握着一柄绘了烟雨桃花的团扇遮在身前,亦是嘴角上扬道:“白夫人谬赞了,只是花娘从未见过白夫人,白夫人前来赴宴,却不知为何要遮住容颜呢,莫非是白夫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我冷笑出声:“花娘姑娘可真是会说笑话,我只是,最近忽然感染了风寒,不宜吹冷风罢了。”
“是吗?”花娘唇角笑色诡谲,道:“相逢即是有缘,花娘,敬白夫人一杯,以后同在京城,还望夫人多多照顾小店。”
下人端了两盏酒前来,她撂下团扇,递了一杯给我。我淡然接过酒盏,抬袖遮住半张容颜,一口饮下,笑道:“哪里哪里,姑娘的扇子,千金难求。”
她皮笑肉不笑道:“夫人言重了,花娘求之不得呢。”
“染染。”云清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回身,他慢步行至我身畔,面色温润。
目光抬起,落在我身畔的女子身上,花娘的目光亦是落在了云清身上,只是那瞬间的功夫,花娘的脸色便遽然大变,苍白如纸。云清只当作没瞧见,大手捞住了我的手腕,携我回席间,低低同我道:“不是说,不能饮酒吗?”
我动了动唇,脸红道:“其实也不是一杯都不能喝,这事,须得看运气。”
“运气?”他好笑问道。
我点了点头,“有时多喝上几盏也无妨,有时候喝罢一盏便会晕了。我,已经好几万年没碰过酒水了,方才那一盏我尝着没什么滋味,所以也不会有什么事情。”
他挑眉低头道:“那你可知,这酒的后劲十分大,你感觉无味,也许是酒劲未上来罢了。”
“是吗?”我顿了一步,但也是因着顿了这一步,我才发现自己的手腕还乖乖被他握在掌心……我赶忙挣脱开他的手,羞窘地离他远几分,好在此时我的脸上还遮着面纱,若不然定会让人多想。
他许是知晓我所想,便勾了勾唇,大手负在身后问道:“你方才可曾探到些什么?”
我稳下心神,整理思路道:“她没有体温,若如我所料,现在的花娘,大抵只是个冰冷的空壳子。”方才我去接她的酒杯时,指尖触及她的手背,她的手背上没有温度,还有些冰凉。
凡人都是有体温的,没有体温的,除了神之外便是死人了。
“她的身上没有仙气,也不是魂魄,看来这件事情着实棘手了些,染染你可是要难办了。”
掌管九泉衙门这么多年,棘手的事情倒也不止这一两桩,可如今这事情麻烦便麻烦在牵扯到了九重天,直接一掌拍死是不可了,还得小心着别打死了,留个活口压去冥界。
席间谛听是最闹腾的,正巧又遇上了昔日一起在人间厮混的狐朋狗友便一道儿随他们溜了,只余下我与云清二人独自回府。
回府时我碍于与云清独坐一辆马车太不合适了些,便索性打着吃饱了想散步消消食的幌子,拉着他同我一起一路走回白府。
月明星稀,我抬头看着诸天那寥寥几颗星辰,突然觉得,原来在人间看这漫天星光,如此美。
但再美的星光,现如今瞧着,都是落在心尖的一道伤。
“不听话的人,无须留在本尊身边!”
他柔情起来,令人沉浸不可自拔,而他无情起来,又是如此果断。
“皎皎云白,不染纤尘。”这两句话,终还是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云清随在我身旁柔柔道:“白染,这是你的名字。”
我凝重鼻音“嗯”了声。他又问道:“染染似乎不太开心。”
“没。”我低着头,看着自己地上的影子,拢了拢肩上墨色的披风。白染这个名字,是他帮我取的,那之后,我遗弃了与他相关的一切,把什么都还给了他,唯有这个名字。
云清没再开口,只是静静地随在我身后。突然的静谧令我颇为惶然,我承受不住这样安静的他,便先启唇问道:“你之前在人间仙山修炼么,那你一定看过许多美景吧,不如你同我说一说,若我有机会,也想去看凡界的大好山河。”
他温情道:“人间,没什么美景,只不过比冥界热闹了些罢了,有四时花开,和风细雨。”
我吸了口凉气,有杏花香随风漫入鼻息,仔细闻着,竟令人格外舒心。
“谛听总和我说起人间的勾栏瓦肆,青山绿水,可惜,我都没能亲眼看过。我,只在人间留过两年,那时我随师父在人间修炼,碍于身有重伤,便只能守在洞中等师尊回来,那时候洞外的天,很蓝。”
当初那两年我日日沉浸于梦魇,从没好好睡过一个时辰,师尊为了给我将断去的仙骨接上,耗费了大把法力,甚至还吐了血,我那时觉得,很是对不起他老人家。纵然他从不让我靠近他,纵然我从未看过他的容颜,纵然,他只能隔几月前去看我一次,但我能感觉到他对我,是真的很好。
原本想着待我出人头地之后,便请他老人家回冥界享福,可从他那次走后,我便再也没机会见过他,杳无音讯。我央求过阎君,查探过他的消息,但多年过去了,阎君只告诉我师尊去游历三川四海了,让我不必担心。我同阎君问过师尊的名讳,企图自己去寻,可阎君那老狐狸的嘴巴,太严实了!
凉风吹得我鼻头一阵痒,我低头打了个喷嚏,云清停下步伐,关切道:“冷了吗?”
我搓了搓两只胳膊,淡淡道:“还好。”
他将自己的白色外袍脱下,出乎我意料的替我遮在身上,我昂头怔怔地瞧着他,“你……”
“你怕冷,勿要冻着自己。”他显得异常平静淡漠,但,他怎么知道我怕冷……我在九泉之下这么多年了,早便不怕冷了……
我正要拒绝他的一番好意来着,毕竟这个时候,他才是病人,可便要开口的时候却忽然觉得心头涌上一阵酒意,灵台也不比之前清晰了,身子有些重心不稳,摇摇欲坠的。
他握住了我的胳膊,扶住了我的身躯,“染染,你怎么了?”
我含糊不清地晃了晃脑袋,口中不知所语:“原来这酒的后劲,竟来得这样迟,头好晕……”
身子坠进了他的怀中,他毫不介怀地将我揽进了怀中,语气颇为无奈:“傻丫头。”
傻丫头……这么多年,倒还没有人唤我傻丫头,他是第一个……
我初来冥界的那段时日,惧酒比现在要厉害,司药说我这种症状,乃是昔日酒喝多了留下的后遗症,叫“晕酒症”。阎君亦是仔细同我说过,这世上爱喝酒的人,唯有两种下场:一种是练得千杯不醉之功,而另一种,则是将自己给喝伤得彻底,一辈子都见不得酒水。诚然更多人是属于第一种结果,譬如谛听。属于第二种结果的,千里难挑一,凑巧,我便成了那千分之一。当然也有可能是我自己身子的关系,总之便是这辈子,我都是逢酒必倒,至于什么时候倒,得看天意……
我是被云清带回府的,昏了一整夜后方神智清醒过来。我醒来时已是天色大好,柔和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地上,我轻轻走过去,将手伸出,接住那缕银光,许久都没有这样感受到如此温暖的阳光了。
眼睛已是渐渐适应了这种感觉,不抵之前难受了。我僵硬地收回自己胳膊,侍女闻声推门而入,见我已起身便恭敬地行了个礼道:“奴婢伺候君上梳洗。”
我淡然点头,坐回菱花镜前,镜中的那张容颜千年不变,许是因久留冥界,略显苍白了些。
侍女拾起木梳给我梳理着青丝,小心翼翼道:“君上今日要梳个什么发髻?”
我道:“这里是人间,你给本君,梳个简单些的。”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