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人间这几日,我的眼睛也渐渐适应了这种光。谛听去缠着子梨上神企图要拜他为师,期间还朝着云清送了不少礼。谛听此人,一年三百多日,有二百九十多天都在发神经。
“昨日我瞧你已能受得住人间的阳光了,你的眼睛,可有好些?”云清一早便起身带我上街买东西,好在我不赖床,也没有什么起床气,若换作谛听一早被拉出来,指不定要上房拆瓦了。
早晨的风扑面还有些寒意,许是来得太早,不少店铺都未开门,只有些卖包子糕点的,趁着一早天凉快出来摆摊。我放慢了脚步,随在他身畔道:“好多了,只是看久了,还有些眼花。”
“不着急,过些时日,等你完全适应,便无须再用纸伞遮了。”他亦是放慢了步伐,见我低着头便道,“你一早起来,该是饿了吧,前面有家馄饨店,我带你去尝尝人间的吃食。”
“馄饨?”我昂起头,好奇道,“馄饨,是什么?”
这个问题固然好笑,可于我这个常居冥界地府的人来说,人间,终归是太陌生了。
他温润道:“你去了便知道了,我想,你会喜欢的。”
他捞住了我的手腕,携我朝着那家人烟尚且稀少的店铺而去,我已经习惯了他在我身畔这样亲近的感觉了,久而久之,便不再排斥了。
馄饨店中忙碌的是一对双鬓斑白的夫妇,彼时见我与云清前去,便赶紧收拾干净桌椅,请我二人坐下。老婆婆慈眉善目道:“姑娘公子,可是要来两份馄饨?”
云清道:“正是,劳烦老人家了。”
老人家笑道:“好嘞,姑娘与公子暂且稍等片刻,老身啊,这就去下。”
我坐下身子,将袖子搭在桌上,看了眼四下的陈设,颇感好奇。腿上倏然一沉,我警惕地收回目光,低头看去,却瞧见了一只皮毛黄白相间的小猫正乖巧地昂首盯着我,张嘴喵呜了几声,往我怀里又蹭了蹭。
“花花,别折腾人家姑娘,把人家的衣裳都给弄脏了。”老婆婆温言歉意道:“这个花花啊,便喜欢往漂亮姑娘腿上爬,姑娘若是介意,就把她扔下去。”
小东西一听此话,立马又往我怀中躲了躲,生怕我真的将她给扔了下去。我在冥界见到的都是些神兽凶兽,千奇百怪的,甚少见到这种温顺的小东西,此时突然想多抱抱它。
“无妨。”
我将小东西给抱了起来,用指腹给她顺着毛发。云清轻声问道:“染染也喜欢这种小动物?”
我诚实地点了点头:“很少见到,就觉得稀奇了些。”
“那便多玩一会儿。”他柔柔道。
我抱着那只小猫在怀里蹂躏了许久不愿撒手,小东西似也格外喜欢和我玩闹,总是抓着我的袖子玩。
“两位客官,馄饨来了。”婆婆将两碗冒着热气的馄饨放在我二人的面前,一见花花还窝在我怀里,便无奈笑道,“姑娘怎还同她玩?花花快下来,姑娘要吃饭了,别耽搁人家。”顺手将花花从我怀里拎了出来,那花花彼时正一脸惆怅,被婆婆拎着脖子扔了出去。
我还意犹未尽,云清递过一张帕子过来给我擦手,安抚道:“你若喜欢,日后再来玩,先尝尝可好吃。”
我擦干净了手,握住勺子舀起一颗馄饨,轻轻道:“我在冥界吃过饺子,它们很像。”
一口塞进嘴中,哪成想烫得我浑身一个激灵,于是我毫无形象地又将东西给吐了出来,脸颊红得厉害。云清慢条斯理地拿起帕子给我擦掉唇角的东西,笑色甚是好看,自己亦是舀了一只馄饨在勺中,放在唇边吹了吹,送至我面前。我愣住,看着他的勺子发呆,他道:“染染,你害羞?”
我面上红得更加厉害了,为了证明我不害羞,厚着脸皮一口吞掉那只馄饨,入口不烫,还很香。
“过来。”他又送过来一只,我尝到了甜头,便更加厚脸皮了,他送过来多少,我便吃多少……只是,他看着我的眼神,不由让我想起了很多年前,帝晔教我吃东西的时候——
那时候我还不会用筷子夹菜,他便坐到我的身侧,抬臂将我揽进怀里,握着我的手,温情道:“来,本尊教你。”
吃得太急了,我猛地呛住,抬袖遮住半张容颜,别过脸去轻咳了几声。他放下勺子,抬手给我抚了抚后背,关怀道:“可有什么事?”
我摇了摇头,回过神来看他碗里快被我吃完的馄饨歉意道:“我吃饱了……不如我让婆婆再做一碗。”
他挑眉温润道:“何须再做一碗,将你的这碗给我便好。”
“嗯?”我诧异地看着他,呢喃道,“可是这一碗,已经被我吃了,我还是让婆婆再……”
“你我之间,还需分什么彼此。”
……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神仙……温润如玉,芝兰玉树,无论是样貌还是神品都令人无可挑剔。他待人,始终都是这行谦和有礼,让我,不忍心去拒绝他的一切。
早市已经变得热闹起来了,我一眼便喜欢上了一只绘了天灯莲花的掌心灯笼,奈何两袖空空,只有厚着脸皮求他给我买。我站在原地,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他的目光掠过那几盏灯笼,猜到了我的用意,大手抓住了我的手,与我十指相扣:“喜欢什么,尽管拿便好了。”
九万年来,我第一次感到如此畅快。前些年里,我身为鬼君,日日都要端着鬼君的架子不敢有半点差池,一颗心清冷久了,就不知道动心是什么感觉了,如今我才知道,其实偶尔放下身份,放下所有前尘往事,其实可以活得这样轻松。
他抬指在簪铺上犹豫了会儿,择了只白玉梨花簪子簪进我的发髻。我抬手自己摸了摸,同他浅笑道:“好看吗?”
他勾起唇角,字字如春风扫过心头:“好看。”
我与他出了趟门,将那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都给买了个遍,其实大多并非是我开口同他要的,只不过有时我一个眼神,他便已明白了所有。
“你们这出了次门,我怎觉得你是将堂堂白染鬼君当作小孩子养了?你瞧瞧,又是风车又是小花鼓的,这都是人间小孩子玩的东西,怎么,难不成你们这样快就想要孩子了?”
“咳——”我一口茶呛在嗓中,惶然撂下杯盏。云清顿住了手上的动作,冷眼瞥他,沉声稳重道:“还不着急。”
他、竟然说不着急……
我想他大抵是在同子梨上神开玩笑,便赶忙开口解释,以免子梨上神这厢当了真:“没,本、本君初来人间,没见过这些东西,所以便央云清都给买了下来……”
子梨上神嘴角生硬地抽了抽,缓了良久之后才“啪”的一声潇洒展开折扇,感慨道:“看来当年真的是帝……”目光一瞥我身畔的云清,假装咳嗽的囫囵道,“他,太亏待你了,你自小便被锁在那重重云宫中,自是没机会瞧这人间的万紫千红,现下来了人间也好,就让云清兄,好好陪陪你。”
“云清兄……”我迟疑。他扬眉凑近我些解释道:“嗯,其实是这样的,云清他虽名义上算是本神麾下,实则,他算得上是本神的前辈,依着礼数,本神叫他一声叔父都不为过。”
云清转着手中半盏茶,半是玩味道:“那好,以后便叫叔父了。”
“噗……”一口茶喷出,好在云清及时拉过我,顺便取下他撂在桌上的扇子,一个扇展挡在了我面前,成功挡住了他喷出来的茶水——
“本神的扇子!”他颤抖地从云清手中取过折扇,扇面已被那一口茶晕染得青红一片,他见此更是心疼不已,面色作痛苦状,“这可是本神用十几颗拳头大的夜明珠同影渊天帝大人换来的,可是无价之宝,你,你竟然用它挡我的口水!本,本神的心血啊!”
云清不疾不徐地揽着我肩头,取过一方帕子擦掉桌面上的茶渍,面不改色道:“这终究是你自己的口水,你有何可嫌弃的。”
子梨上神宝贝地看着折扇面上的画,声泪俱下:“本神便知道,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亏本神担心你在人间出什么差池,一路来追随你,可你又是如何对待本神的?本神真是寒心啊!”
云清收拾好了桌上的凌乱,拂袖时帕子从指尖化为缥缈散去,淡淡道:“你可知,依着规矩,你骂自己的叔父没心没肺的,是大逆不道。”
子梨猛地拢上了折扇,一改痛苦之色,着急道:“那啥,本神还是觉得,唤你叔父太过折损您老人家的威名了,还是唤你云清爱将为好!”
云清爱将……他唤这四个字的时候,神情与阎君那老人家颇为相似。想当初阎君老狐狸将那黄泉之上顽固不化的冤魂厉鬼丢进九泉衙门之时,也是一口一个白染爱卿,唤得我全身起满了鸡皮疙瘩……
云清斟了盏茶给我,我低头接下,耳畔他的声音清澈娓娓:“再唤一句爱将,你便无须留在白府了,本尊……本神君送你回去。”
“不必了,本神才不要回去呢,近来天帝那厢在凌霄殿惹了桃花债,正同天后娘娘认错呢。天后一日没将她那打好准备回冥界的包袱撂下,天帝便一日不得进玄浮殿,清月仙官他们都纷纷逃难去了,何况本神一个小小的跟班呢,本神若现在回去了,岂不是羊入虎口?”
堂堂八荒正主还有被老婆赶出门的时候,我不由暗暗膜拜了两句:冥王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