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鬼已被带回了九泉衙门,而杨家的小姐此状乃是因其被恶鬼纠缠时日过长,才会习惯每日重复去做同样的事情,只是这般狼狈的模样,怕是清誉早已经受损。
九泉之下,恶鬼被锁在大牢之中,红色的结界将其困在了灵光之中,但凡她动了逃走的欲念,这红莲之火便会将她灼伤,强行去闯,只会令自己魂飞魄散。
“此鬼属下已审过了一遍,起先什么都不肯说,后来还是用那把扇子威胁她,她才愿意说出一些事情。”
令影挥手示意鬼差们先行下去,牢门打开,恶鬼一袭黑衣匍匐在结界之中,额角一团血红醒目,听到了动静后艰难地昂起头,一双血红色的眸子紧紧盯着我,冷哼了声。
我同令影道:“本君要同她说几句话,你先去外面守着。”
令影道了个好,转身离开。
我怜悯地看着她,蹲下身子,手穿过结界给她理了理额头上的碎发。她有意要避开,紧咬着下唇嗓音刺耳道:“你想拿我怎样,我都不怕,要杀要剐,尽管动手。”
我冷笑道:“要杀要剐?现在还不是时候。”指腹拂去她额前的血痕,我压沉了声,“你可有看过你现在这种样子?在水中泡了三年,好不容易有了转世投胎的机会,可你却放弃了。你选择去报仇,几十年了,即便是她死,你也觉得不能解自己的心头之恨,你瞧瞧,你将自己逼成什么模样了?”
掌心幻化出一把铜镜,我歪过铜镜,镜光照在了她的容颜上,她蓦然瞧见镜中的面孔,惶恐地大叫一声,怯怯往后退了几步,下一瞬便是捂住自己的凶煞容颜放声大哭。
我叹了声,道:“你以为报仇了,自己的怨念便可消了吗,你现在的心中,可有舒坦一分?”
“我的脸,我的脸……”她痛哭涕零,双手沾满了殷红的泪水,哽咽道,“我的脸,明明已经好了的,明明已经好了……”
“术法的确可以修复你生前脸上的伤痕,可现在你是鬼,是恶鬼。相由心生,你的心太狠毒了,你的容貌,自然也变得,奇丑无比。”
“都是她,都是她害得我,若不然我也不会变成这个模样,若不是她设计害我,我的脸,我的清白……”
我扼住了她的手,责问道:“所以你就将所有恩怨都归于她的女儿,你难道没想过,她的女儿很是无辜?”
她挣扎哭着笑道:“我好后悔,当年没能亲手杀了她,让她尝一尝有心无力只有安静等死的滋味,可老天太不公平了,她虽是重病而死,可她走得太平静了。母债女偿,怪只能怪,她是那个贱人的女儿!”
“你恨她,就要杀了她的女儿,杀了她的女儿,你真的就放下了吗?”我捏住了她的下巴,指尖在她不忍入目的容颜上轻轻抚摸着,“你不会,杀了她你不但不会开心,不会释怀,你还会更难受。”
“我别无他法。”殷红的眼泪滴在了我的手背上。我松开了她,缓然起身道:“当年她害你被亲生父母浸猪笼,受尽族中人的唾骂,你含恨而死,魂魄在水中困了三年方得自由。你打伤了冥府的鬼差,损了自己的阴德,错过了轮回的时辰,从此沦为孤魂野鬼。你是死在水下,你寻不到自己的身体,因此你只能每日远远看着当年陷害自己的仇人一家和乐,你心中有道怨气,也正是因着这道怨气,你才变成了厉鬼,可惜你有能力杀她的时候,她却早已安享天年,转世轮回。”
“我想要她死,我想要让她将当年欠下我的,都还给我!”
“冤有头债有主,你的仇人是她,而她也接受了惩罚,你的怨气,早便该消了。”我拂袖凝起一面水镜,水镜中渐渐浮现出当年杨家夫人死后来到判官殿的场面。彼时判官殿中四大判官坐镇,陆判官翻阅她的生平记载凝眉道:“你虽一生吃斋念佛,可你在二十年前害了自己的姐姐含冤而死,即便一生行善,都不可抵了这条罪过,本官判你,挖去双目,来世投生佛寺古刹,在佛前诵经万遍以洗去自己的前生罪孽。”
鬼差上殿,将那名神志恍惚的女鬼带出判官殿,忘川河前饮过一碗孟婆汤,推她纵身跳入轮回……
“善恶自有天断,你以为她欠你的,老天不会替你讨回来吗?前世的罪过,即便轮回投胎也不可逃脱,她欠你的,如今已在还了,而你欠她的,你打算,何时偿还?”
她捂住容颜的手愈发颤抖,身子无力跌倒在地,口中呢喃道:“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
我捋了捋自己纹了青莲的广袖,从容道:“你的怨,是由心生。现在你的心,可是死了?”
她哭得更加厉害,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我颇为怜悯地看了她一眼,转身抬步离去:“你自己好好想想,等想明白了,本君再来问你旁的事情。”
哭声嘶哑,她伏在尘埃之中,双目徐徐没了色彩。
候在牢外的令影见我出门便着急迎了过来:“君上,属下方才听见了哭声,是那只女鬼?”
“嗯。”我感慨道,“她也怪可怜的,受了那样多的委屈,沦落为厉鬼,也是情理之中。不过……”我踌躇一阵,问令影道,“以往人间的事情,都是交给忘川府或是判官殿处置,不知上面的那些大人们会如何处置她?”
令影道:“冥律中写明恶鬼危害人间,是要视程度打入十八层地狱受刑,待到刑满之后方可继续投胎转世。”
“她的罪过不轻,看来是要多受些皮肉之苦了。”
十八层地狱那里,不抵九泉衙门此处,生死来的痛快。
我走到九泉大殿的门前,倏然觉得今日的大殿明亮了许多,正想着问一问令影谁来过,哪成想令影那厢竟然趁着我不注意,先行开溜了。
往日殿里的烛光都是极暗的,我受不住太明亮的光,这些手下的人都是知晓的,怎么今日不大一样了……
我抬手推开半掩着的殿门,大殿内添了不少只蜡烛,烛光微微颤动着,这个亮度正好可以看清楚殿内的一切,不过奇怪的是,我的眼睛竟然不会痛,反而觉得,很是舒服。看来真如云清所说,我在人间时日久了,便可恢复如初了。
桌案上不知何时摆了只玉白色的花瓶,瓶中插了几支往生菩提花,这花原本在九泉之下是养不成的,想我昔日特意去找阎君要了一盆,可惜还未到九泉深渊就枯死了。后来阎君便安抚我道:虽然没有菩提花,可索性府里还能养些断肠草枯骨花,赶明儿再让司药将她药园子里的毒物都搬来试一试,或许运气好便成了。
断肠草枯骨花虽好,可惜都是碰一下就要命的玩意。
是谁送了这瓶花来,难道是令影?他什么时候也学会养花养草了?我小心翼翼地将手搭在菩提花的花瓣上,紫色菩提,乃是极品啊,但不知道,这极品能在九泉下活多久。
“喜欢吗?”
突兀的声音传入耳中,我指上一颤,差些弄伤了菩提花。我赶紧将手拿下来,转身诧异问他:“这是你养的?”
云清换了袭玉白色的袍子,袖口上简单用银线绣了两片云纹,玉冠高束,明眸墨眉。高大的身影缓缓走近我,他轻轻道:“嗯,黄泉之上有片菩提花海,我见好看,便摘了几朵,养在你的案前。”
“黄泉之上的花,九泉之下是养不成的,你是怎么带回来的?”我好奇问道。他温润勾唇,负手道:“是谁同你说的,九泉之下养不成花的?”
我想了想,道:“我自己试的,以前我也从冥殿带来奇花异草过,只是还未到九泉衙门就枯死了。九泉深渊乃是冥界最深处,阴气最寒,人间的东西在冥界养不活,与冥界的东西在九泉之下养不活,是一个道理。”
“那是你不会养罢了。”他靠近我些,衣襟上的有股淡淡清香味,捞住我的手腕,目光真挚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嗯?”
他凑至我耳畔,轻轻提醒道:“你闭上眼睛,我带你去个地方。”
闭上眼睛……我听罢他的话,琢磨了一阵,放心闭上眼睛,平静道:“现在呢?”
他的大手从我手腕处滑至掌心,握住我的手,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扶着我嗓音低沉迷人道:“跟我走。”
几日的相处,我早已对他放下全部防备,我晓得他不会伤害我,也晓得,他待我用了心。后来,我也慢慢觉得,自己似乎喜欢上了和他相处的感觉……
九泉衙门的鬼差都识得他,我能听见耳畔有萧瑟的风声,还有鬼差止步行礼的脚步声,他扶着我,我便大胆地迈出每一步。离开大殿又迷迷糊糊地走了许久,我闭着眼睛抓紧他的手问道:“还有多久才可以到?这九泉衙门我都住了八万多年了,每个角落都尤为熟悉,你这样神神秘秘的,我倒是忍不住想睁开眼睛了。”
他携着笑意在我耳后道:“不许睁开,就要到了。”
不许睁开……那便不睁开吧,我抿了抿唇,决定再忍忍。
良久,他终于扶着我停下了脚步,扑面而来的风夹着浅浅微香,我蹙了蹙眉头,这香味与他衣衫上的淡香,甚是相似。
“染染,你可以睁开眼了。”
我缓缓睁开双眸,眼前的景象模糊后越发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