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遍地花开,灼灼映目,十里花海缠绵,淡香勾人,放眼望去,似是一片仙境……对,仙境,即便当年的九曜星宫也未曾这样美过……
“花……”我低声嗫嚅着,九泉之下难有生物,而我眼前此时的这片花海,并非是幻术,乃是真实的。
他颔首道:“此花,是从雷音宫中移植而来,受了多年佛家梵音,故而种在九泉之下,不会枯萎。”
“是从佛界移来的花?怪不得这花我从未见过。”我忍不住伸手去碰,而指腹刚刚触碰到花瓣,花蕊深处便蓦然飞出一缕光,我警惕地收回手,后退半步,云清扶住我的胳膊,唇角噙着淡淡笑意道:“莫要害怕,这花不伤人。”
六片花瓣微微弯曲,花蕊处银光萦绕,加之这树梢上挂满了灯盏,连冥界阴沉的天,都仿若透着浅浅银光,薄烟在裙下游弋,我怔了少顷,才敢蹲下身子,继续伸手去抚摸它。
很久之前,他也喜欢种些花花草草,月锦花本是片不易存活的仙花,在他的手下竟能生长的极好。那时我还常伴在他左右,瞧着他蹲在花海中给月锦花浇水时认真的模样,我会不禁呆住。
而彼时,他还不知道我喜欢他。我刚被他带出星海的时候,尚且不会说话,他也总说,我只是个没有意识的灵罢了。或许在他的眼里,白染是个可有可无的人,正如他当年所说,我只是个灵,不配替他去死。
后来的时日里,我再遇见月锦花,是在孟饮的园子里。孟饮最先喜欢我那会子,还用月锦花给我编过花环……好巧,他也给我编过。
回想那段痴傻的往事,我颓然地将手从花瓣上取下,云清,纵然你们样貌如何相仿,我都希望,你永远也不要是他。
“此花名唤长生。”他立在我身后,柔柔道,“乃是西方极寒之地才有的东西,我瞧你这府邸中有片苦海,便私自做主将苦海给填了,种上了长生花。”
“这么多的花,你该是费了不少心血吧?你何时种上的,我为何不知道?”我在花海中寻了块石头,俯身坐下,拂袖扫去石头上的花瓣,示意让他也坐下。
他不介意地陪我坐下,淡淡道:“你离开冥界之前种下的,九泉衙门太过荒芜,你一个姑娘家住着太清冷了。此事还需多谢你手下那位令影将军,是他告知我,府中有块空地,可以用来种花。”
“仅仅十几日,你便种下了这些?”
他明眸清澈,温和道:“法术,是个好东西。”
我突然明白了过来,用仙法来滋养这些花,自是能让它生得快,但这样,太耗费修为了。神仙修炼不易,他却毫不吝啬地耗费在这片花海中……
心中有股暖意游过,我低头静了许久道:“云清,你可有看过冥界的月亮?”
“哦?冥界也有月亮?”他饶有兴趣地问道。
我抬手施法,一道光从天边抹过,偌大的一只圆月悬在天际,月下飞过两只鹤影。我看着那只月亮伤怀道:“冥界的月亮,是青色的,你们神仙也许会以为,冥界的鬼魂不懂思念,其实,鬼魂也有情。冥界本无月亮,后来有鬼魂思念家人,阎君便命鬼差在冥界中也造了个月亮,这月亮,比你们九重天的月亮,好看多了。”
“染染也有过思念的人吗?”他浅浅问道。我深吸了一口气,嗤笑道:“我哪里有什么亲人,也不懂什么是思念。”
“是吗?”他的声音有些沉。
我托腮看天,脑海里总能浮现出往昔的种种,他给了我一根骨头,助我幻化成人,我化成人形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扑上去抱他,那时候的我,有些傻……
凝起紫玉笛,我问他:“你,是不是会吹笛子?”
他点头“嗯”了声。我将笛子交给他,托着下巴强颜欢笑道:“这么好的月光,看花看灯,总觉着少了些什么。不如你吹支曲子应应景?”
他淡淡一笑,接过笛子,抬袖横在唇边——
阴风拂过脸颊,我坐在他的身畔,手里执了朵长生花,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他的笛音悠扬清澈,入耳凝人心神,一曲只听了一半,我便有些累了,双眼眼皮打架,笛音在耳边袅袅萦绕,我听着听着便精神恍惚了起来,身子不禁一歪,头便靠在了云清的肩上,这样靠着,很是舒服。
笛音戛然而止,他任我在他肩上打着瞌睡,伸出携着暖意的指腹撩开我额前青丝,握住了我搭在膝上的那只手……
“染染,你可还恨我?”
空洞的声音恍若从九霄云外传来,我猛地睁开眼睛,站起身时才发现,四下云烟缭绕,琼楼玉宇,遍地月锦花绽放,银光洒在我的墨色衣袍上,只消片刻便将我的墨衣幻化为白裳。
我记得这里,这是九曜星宫……
抬眸望去,男人银衣皓皓,立在花海那一头,玉树临风,墨眉紧皱。还是那张熟悉的容颜,熟悉的声音,可我,却不敢再靠近他。
我一头青丝散落在肩上,颇显狼狈,双手紧紧握住,指甲钳进掌心疼得钻心。
怎么会突然梦见他?九万年了,这是我头一次,在梦中瞧见他,是我最近想的太多了吗?
失措地默念几句咒语,可我的法力,竟然无用了。
他踏花而来,眸光温和,轻轻唤着我的名字:“染染,你,不想见到本尊吗?”
我惶然后退了一步,不愿接近他。他见我躲他,眼里浮起一缕忧伤,朝我摊开一只大手:“染染……”
我吓得瘫倒在地,眼眶里遽然一片湿润,颤抖道:“你别过来,别过来……”
他敛眉,神情失落道:“你害怕本尊?”
我哽咽了声,泪水止不住地滑落脸颊,心痛欲裂:“我怎敢不怕你……九万年前你断我仙骨,废了我全身的修为,你将我丢在了荒山之中,是你不要我,你想要我死,我怎敢不怕你?你根本没喜欢过我,我只是你的宠物,一个你想丢便丢下的宠物!”
“染染。”顿在半空中的那只手徐徐握成拳,他拧眉哑声道,“本尊,没想过要你死,本尊疼你都来不及……”
“你别过来!”我厉声呵斥着他,泪水覆满了整张容颜,我凝目瞧着他,瘫在地上痛哭道,“疼我?你口口声声说疼我,可你却差些将我抽骨扒皮!阿晔,你可还记得婧怡躺在你怀里时,我拼命地朝你解释,朝你磕头,我说我没有,但你走的却是那样决绝,看都不看我一眼!”手上的力度握紧了几分,我妄想用掌心的痛压制心头的疼,血顺着指缝溢了出来,我冷笑道,“我在天牢中,关了整整三个月,日日期盼你去看我一眼,可你没有,后来我知晓了星河的秘密,你却和我说,我不配替你去死,你将我百年修为毁于一旦,你还出手重伤我,将我从天界扔下了人间。你可知那些年,我真的好希望,当初你为何不一掌打死我,这样我便无须日日痛心了!”
“本尊死了,你哭了不少年。”
“你以为每个人都同你一样无情无义吗?你是我的主人,你对我有过救命之恩,曾经那三百年里,我还将你当成……”我突然哽住,泪水落在唇上,有些咸,我闭上眼睛,放声大哭。
“染染。”他想要来摸我,我警惕地挪动身子往后退,激动道:“你想要做什么?你还想废了我的修为要我性命吗?你走啊,你走!”
我挥着袖子,发了疯一般的害怕他。他抿了抿泛白的唇,“染染。”
“你别过来,别过来,好疼,你别杀我——”
我从梦中惊醒,梦中的一切都似真实出现在眼前过,云清守在我的床前,眉心紧拧,大手握着我的手。我猛地坐起身子,灵台浑浊一片,紧抱住身前人,放声大哭:“云清,我好害怕,他要杀了我,他要杀我。”
云清的身子微微僵了僵,腾出一只手拍着我的肩头,嗓音缥缈:“染染,别怕,他不会杀你,别怕。”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伏在他的肩头哽咽得厉害。他拍了拍我的肩头,贴在我耳畔温柔道:“染染,别怕,只是一场梦罢了,没有人,会舍得杀了你。”
掌心被我掐出了伤痕,我意识迷离间喃喃启唇道:“断仙骨的感觉,真的好疼。”
他拍着我后背的那只手顿了一顿,良久,才听他沉声道:“是他不好,让你受苦了,染染……”
见到他,我其实有些开心,可更多的却是畏惧。我沉睡之前那两年中,日日遭受噩梦的折磨。那时候我身边,只有师尊,我记得,每次我从梦中惊醒的时候,师尊都会抚着我的头,大手抹掉我眼角的泪水,同我哑着声音道:“染染,别怕,为师在你身边。”
八万多年过去了,我已无须师尊保护了,这些年,我一个人过得很好。
一梦惊醒,我再无睡意,伏在他的怀中呆滞了许久才抬袖抹掉眼角泪水,从他怀中出来,红着眼睛歉意道:“对不起,我方才……”
他见我情绪稳定了下来,便关怀启唇道:“我都知道,染染,你方才说……断神骨?”
他刻意将语气压得很沉,我攥住搭在身上的锦被,酝酿良久,凄然一笑道:“你不是,都看见了吗?”
我背上的伤乃是他治好的,以他的修为,不可能瞧不出来。
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眸光温和洒在我的身上,“还疼吗?”
我摇头:“早便不疼了,当年他废了我的所有修为,将我打下凡间后,我就遇见了我师父。我师父耗了不少修为才将我断了的仙骨修补完好,现在唯一留下了也便是那几道疤痕了。”
“他,不该这样对你。你该恨他。”
我道:“我们之间,只要是他做的,都是对的。既然是对的,我便不该恨他。云清,你可知,见你的第一面,我便觉得,你和他好像,容颜也好,脾性也好,都是那般相似。只不过后来我才渐渐明白,你不是他,他,再也不会对我好,也不会,在意我的喜怒哀乐。”
“他在你心中,很重要吗?”他问。我喃喃道:“很久之前,我将他视为全部,现在,不是了。”
受了一次伤之后,我便也学会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