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着之前,我记得是和云清一起在九泉衙门看花,苏醒之后我才发现自己已经重回人间白府,至于是谁将我送回来的,不用猜便晓得了。
女鬼沉默了足足两日后,终于肯说出真相,彼时令影将她的口供整理好后送来了人间。杏花细雨,灰蒙蒙的天边飞过两只白鹤,我展开折子,上言她在人间漂泊的第二十年,一名蒙面男子寻到了她,说可以为她报仇,但作为代价,她报完仇之后须得将自己的魂魄交给他处理。她应了下来,与男子签订了契约,男子帮她寻到了深海中的尸骨,以骨作画,让她附身在折扇中,这才有机会闯进杨家,上了杨家小姐的身子。
她用杨家小姐的身子去青楼招揽客人,欲要败坏杨家小姐的名声,后来因为杨家小姐体弱,经受不住她的折腾,她只好夜间出没。杨老爷为了保全家族名声,便只好将杨小姐关入了厢房中。她与陌生男子约定好,只要杨小姐死后,就立即回岚裳阁,听他处置。与她做交易的男子她只见过一面,后来便再也未出现了。她亦是认识那个叫花娘的姑娘,但那个姑娘只是凡人,唯一值得怀疑的地方是她每次靠近花娘,都会灵力削弱。
花娘是个披着人皮的东西,那人皮中究竟藏了什么,连我都看不出。
“属下派人盯了花娘数日,昨日夜中属下发现花娘孤身出了岚裳阁,前去一座荒山不知要做什么。荒山外面,有神仙设下的结界。”
我合上奏折,低声道:“有神仙设下的结界,难道他就藏身在那荒山中?”
“属下闯不进去结界,不敢打草惊蛇,所以便先行回来通知君上,不如,属下命人将那结界给破了?”
我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对了,还有件事情,属下去盯着花娘动静的时候发现,天界也有人在追查这件事情,天界插手,那咱们?”
令影竟然撞见了司命星君,不过前次子梨上神为了避免我们见面尴尬,只好让他们先去追查木夏的踪影,将杨府的事情交给我处置,他们也在寻木夏,自是会碰上。
“继续追查,无须理会他们,我等都是奉命行事,只要能查到他的踪影便好。”
令影拱手道了个是,恭敬退下。
我折了支在手中观望,再过些时日,这些杏花便该凋零了。
“鬼君大人今日心情不错,竟会在此处赏花。”子梨上神摇着扇子施施然地从路那头走过来,面带笑颜,“当年九重天的梨花不错,你那时候还小,总吵着要去长清大神的梨苫宫看梨花,本神可是记得,帝晔当时便是因着这个同长清特意讨了株梨花树种在九曜星宫中。”
我听他提及当年的事情,转头过去看他,这位神当年和星辰之主关系甚好,只不过他那三百年里不常去九曜宫,我也只见了他两三面,勉强能够记清楚他的容颜,但从不知他的名讳。
真正听到子梨上神这个名号时,是在冥界。不过这还需归功于他与阎君当年还在做大司命,笙儿判官还未苏醒的日子里,他与阎君那些不为人知的情义上。那时我一直待在九泉衙门不曾露面,偶尔黑白无常下来押送魂魄时会和我说些上面的八卦,其中便有颜玉大司命重伤,子梨上神深情守护三日这一事。曾几何时子梨上神与阎君可是冥界最受欢迎的官配,奈何他们的爱情还未生根发芽,昔日阎君的梦中情人笙儿判官便苏醒了。阎君这厢有了笙儿判官便彻底将子梨上神给甩了,后来,子梨上神便伤了心,好几百年没去冥界。
在冥府屈指可数的传奇人物中,子梨上神便算得上一位。后来听他的事情多了,便也记住了一点,可我万万没想到,和阎君有奸情的子梨上神,竟然便是当年在九耀星宫下棋的他——
“子梨上神。”我颔首礼道。他扣袖同我俯身行了个礼,笑眯眯道:“当年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如今已经成了赫赫有名的鬼君,本神着实欣慰,想来他的在天之灵,也会慰藉许多。”
“上神说笑了。”我捋了捋自己袖口上的皱褶,轻声道,“还需多谢子梨上神的解围之恩,白染来日必当报答。”
他合上玉骨折扇,潇洒道:“报答便不必了,让你报答,云清那里不得要本神好看?况且举手之劳而已,无须放在心上。”
我低头沉默了一阵,问他道:“九曜宫,现在……怎样?”
他在我身畔寻了个位置坐下,拂了拂袖子扫去桌上残花,平静道:“本神便知道,你不会真的放下那些事情,你忍了数日不问本神,本神差些以为,你当真将那些往事都给忘记了呢。”
他敛了嘴角笑意,挑眉道:“你许是不知道,当年本神被天帝陛下派遣去南荒平乱,前去同他践行的那日,你也在。那是本神最后一次见你们二人。本神在处理战事之间,听闻你伤了婧怡帝姬,被他关入了天牢,不过多日,你便被打下了凡间。那日人间风雨交加,电闪雷鸣,本神一猜便知道天上出了事情,奈何本神当时身有军令,不可擅离职守。长清大神送信过来,说他废了你的修为,将你贬下了人间。本神知道这件事后甚是惊讶,派手下神官去寻,但没寻到你。”
“短短两年,本神更想不到他也陨落了,天帝下旨封印了星河,三十三重天的天柱生了异象,四海皆知他当年为殉劫而陨落。本神那一战,持续了六百年,六百年后本神去九曜宫给他上香,九曜宫中的一切都没有变。陛下因九曜宫司诸天星辰关系重大,一时寻不到合适的人选,便想从九曜宫中暂选一名星君暂代星辰之主一职。婧怡帝姬毛遂自荐,天帝又看在她是由先星辰之主一手带大的神仙的份上,就允了。这些年九曜行宫虽然太平,只是,新主未归位,婧怡终究不是天选之人,难免会有失职之处。”
“这些年,是婧怡替他掌管九曜宫吗?”我该是恨这个女人,但,此时我却不想再去责怪任何人。
九万年前的那日,是她故意引我去天河,那把剑,亦是她塞给我的。我那时候太傻,眼睁睁地瞧着她嘴角露出抹讥讽的笑,握着我的手,稍一用力,剑便没入了她的腰身。我大惊失色,来不及叫出声,便胸上遽然一疼,眼前一黑,被他出手击开,后退了几十步,无力倒下,呕了口血。
我虚弱地捂着胸口,昂头只见他将满身血迹的婧怡揽入怀中,眉眼中满是担忧之色。他那一掌击的甚是有力,我只有三百年的修为,根本不是他这位大神的对手。被他重伤在地之后,我便一个劲地吐血,恍恍惚惚间见婧怡颤抖地抬起玉指,面色痛苦地指着我道:“你这个恶心的女人,你想要独占尊上,便唯恐我与你抢,尊上是我的亲人,便是因他对我好,你才这样对我,想要我死,你好狠心。”
她咬牙说罢这句话后,便在他怀里晕了过去,我彼时才明白她的用意,可,我明白的太迟了。他的一张脸沉得吓人,我从未见过他这么吓人的样子,拖着重伤的身子,哭着爬到他脚下,虚弱唤他:“阿晔,阿晔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他绝情地拂开广袖,甩掉我攥着他袖角的那只手,抱起满身是血的婧怡,转身冷漠凝声道:“将白染,打入天牢。”
打入天牢,他那时的眼神,我这辈子都忘不掉……
“婧怡的父君当年将婧怡托付给了帝晔,帝晔这尊神,当年老天君在的时候他便已经是星辰宫之主了,也算得上是天界的元老。他重情义,婧怡的父君是他挚友,有着这一层关系,他势必要对婧怡好些。他的法术,当年传给婧怡不少,婧怡在他身边数万年,多多少少也会些斗转星移之术,天帝便是看中她得帝晔亲传,才会应下来。索性,这千万年来,星河那里再未出什么事情,她就勉强负责宫中的琐事,统领九曜星宫的众星官。”
子梨上神怡然自在道:“司命星君他寻了你不少年,当年我寻你之时,正好撞见了他。他号令手下的星君们寻遍八荒都没见你的影子,本神曾猜测你是不是早年被打入人间后身子太弱,已经羽化了,但他却说你是星辰之灵,不会轻易死去,况且,他一日不见你的尸体,便一日不相信你死了。南斗他们亦是遣了不少人来寻你,如此过了几千几万年,想来,到今日,他们该是彻底放弃了。一个几万年都杳无音讯的人,只有羽化一个可能。”
我默了良久,踌躇道:“当年我被人所救,一直留在冥界养伤……”
“这个事情,本神三万年前便得知了。他将你打入人间那会子,天冥两界还有着互不干涉的规矩,纵使是九天上那群资历老的神仙,也不敢私自闯了冥王的地盘,也因这个原因,没人猜到你在冥界。本神也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才从冥王的口中得知冥界有位白染鬼君,本神追问她你成仙的时日,仔细一算,更确定你便是当年的小星灵了。”
“他走的那日,我正好沉睡了,他,可有什么话留下?”
梦里的他,口口声声问着我还恨不恨他,其实我晓得,那只是个梦,真正的他是不会关心我是否会恨他,关心我是否过得好……
子梨上神叹息道:“本神上天祭拜他时,他已经陨落几百年了,本神询问了他身边伺候的摇光星君,他说帝晔走时,并未留下什么遗旨,只是他殉劫之前,带走了一颗星石。”
“星石?”我沉沉问道。他颔首:“我问过这颗星石的来历,摇光说,那颗星石乃是你百岁之时帝晔采东天灵石,亲手打磨出来的。你走后这颗星石不知是何缘由落在了北斗星君的手中,北斗星君又将星石归还给了他。星河动荡,危及诸天星宿,他是握着星石消失在星海中的,可见,他那时候,对你还是有所牵挂的。”
“牵挂?”我的心慌了,不可思议道,“不会的,他早已认定我是刺伤婧怡的凶手,他更不会牵挂我。”
若他牵挂我,我便不会九死一生落在人间,若他牵挂我,便不会那样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