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万年前我被贬下人间之后,承蒙阎君收留,勉强保住了一条性命,留在冥界沉睡了万年,后来一心修炼,终于修了个鬼君的虚衔。听阎君多年后提及,我来冥府的那一年,九曜宫的帝晔大神以身殉劫,魂飞魄散。我虽恨他对我狠心,可彼时得知了那件事,还是闷在九泉衙门哭了两三日。
一场梦醒,我睁着眼看帐顶的夜明珠光辉久久不能再入睡,九万年了,一转眼,阿晔都已经走了九万年了……
“大人,阎君陛下到。”鬼差隔着屏风在外恭敬道。
“阎君。”我猛地坐起身,捞起衣架上的墨袍,旋身穿戴整齐。
此处乃是九泉深处,像他这等尊贵的老人家常居在九泉之上的冥殿,我与阎君上一次见面,至今算一算,已经三个年头了,他今日忽然大驾光临,十有八九,是又来训示我了。
我整理好了衣装,大步迈进了九泉大殿,彼时阎君老人家已在殿中等候,一袭月白色长袍衬得其风姿俊朗,温润如玉,若不是晓得他的身份,还以为他是哪里来的翩翩公子呢。我无奈地摇了摇头,这阎君都活了这般大的年纪了,整日顶着一张容貌不改的脸招摇撞骗,真的好吗?
奈何这些话,我也只能在心中诽谤几句,毕竟,他老人家是我的顶头上司。
我抬臂双手交叠,甚是谦恭有礼地同他俯身道:“下官见过阎君陛下。”
他握着玉骨折扇转身,一袭白衣平添了几分仙风道骨,“啪”的一声合上玉骨折扇,和蔼道:“爱卿不必多礼,起来回话。”
我差些被他口中这爱卿二字给呛住,僵硬地抽了抽唇角,起身咽了口口水,颤巍巍道:“陛下请。”
侍女呈了两盏茶来,我拂袖亲自端了一盏给阎君老人家,淡笑道:“阎君大人今日怎么得空来九泉之下瞧一瞧了,莫不是又有人在您老人家面前告了下官的状?”
阎君慈爱,自从我接任九泉衙门之后,处理的都是冥界最为棘手的案子,其中难免会得罪不少阴官大臣,那些老东西多是看在我品阶太高的份上不敢来找我理论,也因此冥殿隔三差五便会有几份弹劾我的奏折扔过去,看得阎君老人家头大,于是乎,老人家便本着公正无私,大义灭亲的精神,亦是隔几月便来亲自训示我几句,但泰半的时候,他老人家都被我诓着品茶了。放眼整个冥界,唯有我这九泉衙门的茶种最多,纵然阎君老人家日日前来,我也能让他不重样地喝上一年。恰好,这位尊上就喜欢品茶,对我这招投其所好,享受得不亦乐乎。
说起告状,我颓废地扶住脑袋,皱眉自言自语道:“是啊,前几日我方将南方鬼族上君的儿子给判去轮回,该不是他去你那里闹腾了吧?”
阎君大人端着茶盏沉沉一叹,似笑非笑道:“若真是因着他那件事,本君便无须亲自跑一趟九泉衙门了。此次前来,是有大事要同你商量。”
我端着茶的手顿了一顿,挑眉打趣道:“只要不是让我去殉劫,什么事,都好说。”
阎君温润勾唇,瞥了我一眼道:“看来,你还是挺记仇的,都九万年了,你还惦记着当年他废了你的修为,将你打入人间的事情啊。”
“若非师尊与阎君出手相救,白染,早便死在了恶鬼的口中。”我放下茶盏,情绪低落地勉强一笑。
那年我被他打下人间,身子受了重创,元神也几近溃散,遇见了人间恶鬼横行,欲要将我当作食物给吃了。幸好遇上了阎君与那位修为极高的散仙,替我驱散了恶鬼,见我伤得太重,散仙便渡了不少灵力给我。那两年里,他收我为徒,传授了我不少功法,我唤他“师尊”。他待我也甚好,如是亲人一般关怀备至,可惜后来我师尊,云游天下去了,便把我托付给了阎君。
阎君当即应了下来,我虽与他修炼了两年,可之前被帝晔废去所有修为,身子还是很虚弱,阎君不忍让我留在人间受苦,就将我带回幽冥之地养伤,加之后来无师尊在身边给我养着元神,我便只好沉睡万年,好来养伤。
“这些年,你在九泉之下躲着,纵然知道他已经魂飞魄散了,还不愿出去看一看外面。本君知道,你的心里多少是有些怨的,若不然,也不会在短短一万年之间,从一个小仙,飞升为执掌一方的鬼君。小染,有些事,就让它过去,不好吗?”
我灌了一口茶,虚笑道:“好。”抬头看他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我问道,“你说的那件大事?”
阎君展扇拧眉道:“是人间的事情。三年前黑白无常查到人间有魂魄的名字无故从生死薄中消失,便私下去查了查,才知道是有人在暗中将那些魂魄给封印了。”
我转着杯子道:“可有查到那人身份?”
“自然查到了,不过便是因着他的身份,本君才不好下手。他并非是妖孽,而是神。”阎君起身在我眼前徘徊道,“本君已经写了折子送上天界,天帝的意思,是让本君动手便好。可前两日黑白无常去人间捉拿他,非但没降服他,反而还被重伤,兹事体大,本君也不好让他人插手,只好同你商议。”
我斟酌了一遍他话中的意思,浅笑道:“你想,将此事交给我处置,而连黑白无常都打不过的人物,我手下的这群阴差也未免能够打得过,所以只有我亲自去人间一趟,方可妥当?”
阎君老人家一个合扇,回身笑眯眯夸我道:“爱卿果然聪明!”
我白了他一眼,不疾不徐地理着墨色广袖,道:“您老人家这几年总是变着法地让我出门,我都知道,左右您是下官的救命恩人,您的话,下官不敢不听。”
阎君老狐狸得逞地笑道:“那本君便放心了。怎么今日,不见谛听了。”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拨着茶面上的茶芽,恣意道:“他,找轮回殿的沉月少君去人间听小曲儿了。”
谛听这个家伙,整日比谁都闲不住,隔三差五地跑去人间潇洒,时日久了,我倒也习惯了。正好他每次回来,都会给我带些好吃的好玩的,同我讲一讲人间的事情,我在这冥界地府闷了整整九万年,自然也是极为乐意听这些趣事。
晚些时辰谛听赶回九泉衙门,也不晓得打哪听来的消息,得知我要去人间,便巴巴赶来黏我:“听说阎君请你出山去降妖除魔了?稀奇事啊,似乎从本君来九泉衙门开始,你便从未出过冥府,今日莫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我握着一卷书坐在书案前,抬手拂了拂他拎在手中的一枚青玉吊坠,浅浅道:“九泉衙门司冥府重案,我理应亲自前去。”
谛听挑了挑眉,搬了凳子坐在我对面,调侃道:“这整个冥界,判官府判凡人之罪,忘川府司冤魂之案,而那些罪大恶极的神妖鬼魂都被送到你这九泉衙门,小白,你伸手算一算,这九万年来,有几只恶鬼能活着从你这九泉衙门出去?”
我尚有闲情逸致听他说话,掀起一页书,应道:“不必算了,一个也没有。”
谛听一只手搭在案上,指尖有节奏地敲着桌面,“这阎君呢,是你的救命恩人,勉强算得上你半个师尊,而当年他将九泉衙门放心交给你打理,多半也是看在你这天不怕地不怕,好脸色谁都不给的性子,做官么,你定能算个清官,也算个酷吏。来九泉衙门的鬼魂大多十恶不赦,本君帮你算了一下,近三年来你经手的案子拢共三十多桩,其中五人被你折磨了三个月,魂飞魄散,还有十人,不知悔改被你关在大牢中,生生熬了半年之久才让他们魂飞魄散。余下的那些都洗心革面了,现如今留在九泉衙门当差,在你眼皮子底下固然是翻不起大浪。当然本君最佩服的,是那个令影,毕竟你掌权那么多年以来,他还是第一个敢跟你叫板的,虽然后来他折服了,还成了你手下的一员大将,但本君还是佩服他。”
整个九泉衙门,能被他看上眼的,就只有令影了。我撂下书,拾起桌案上的茶盏,轻抿了一口。他悠闲自在道:“想当年你才来冥府,还是个小丫头,果然是阎君调教出来的人,区区万年就成了鬼君,现在连本君都不敢招惹你了。不过,你这样凶悍,难道便不怕你那孟饮小郎君知道,吓得落荒而逃吗?”
我手上的动作僵了僵,抬眸看他:“他,最近如何了?”
“不如何,他虽然是个侧君,但往生殿的诸多事物都还是要经手的,本君听小黑小白说过,往生殿的那位上君最近去西海赴他亲戚的宴了,所以,往生殿那边孟饮难免要多操心。不过话说回来,你打算,什么时候才同他表明你的身份?我可是听说,审判殿的女少君也喜欢他,前几日审判殿的上君可是与他交往甚密。”
我瞥了一眼他八卦的样子,平静地抿了一口茶,道:“再过些时日吧,我相信他,他不是那样的人。”
在冥界孤身一人时日久了,难免会想有个人陪陪自己。初见孟饮时,是在一百多年前,我得阎君宣召,前去冥殿拜谒阎君,而彼时我无意闯进了他亲手所植的一片月锦花海中。我早早听闻,冥界除却彼岸花之外,旁的仙物大多不好养,甚少能活成一片,一时好奇,便多滞留了几刻钟,正巧便撞见了他。我谎称自己是十方鬼君手下的女官,前来给冥殿送东西的,而他,亦是没有多怀疑,只是站在花海的另一畔,傻傻看我。
也是因着他,我偶尔便会扮作女官与他相见,他也会如约在月锦花海中等着我。这一百年,我渐渐也学着接纳他,渐渐觉得,有些事情,总算放开了。
“你就这样认定他不会为了功名利禄抛却你?你可要明白,这世上,七情六欲是最容易迷惑人的东西。”他亦是覆手变了个杯子出来,提起茶壶自斟了杯,阴阳怪调道:“毕竟,如今像本君这样的好男人,太少了。”
我合上书,淡笑道:“若他真为那些抛弃我,我倒也没什么可伤心的。你不是总说,命中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