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呀，这些年便是将自己逼得太紧了。若你当真不愿意去见他，本君也无话可说，索性冥界还是有那位大神的容身之地，他至少不会沦落到流浪街头。”阎君装模作样地深深叹了口气，顺便嘱咐了我一句，“对了，你身上的伤还需好好调养才行，灵海的东西，比冥界的还要邪门甚多。司药给你的药，可都记得按时喝下，勿要令旧伤复发了。”
“嗯。”我淡淡点头。
司药星君说雪离的伤乃是万年寒冰入体才会导致如此，雪离的神元并没有散，只是因着身体支撑不住，自行将仙元封印在了体内，若非如此，雪离也不会撑到如今。我将雪离的星石归还给了司药星君，司药星君把星石送进雪离的本体，以星石之力，唤醒雪离的机会便要大上许多。
我问她，雪离何时才能苏醒，司药星君却说：“什么时候可以苏醒，还需看老天爷的意思，北斗星君被囚禁太久，纵然苏醒，也或许会丢失大半记忆，从此之后，再也记不得谁是谁了。”
丢失记忆，便意味着她会将我也给忘掉。不过这些同她的性命比起来，都不算什么。
“鬼君大人，司药仙子请鬼君大人沐浴更衣。”女官隔着屏风同我轻声禀报道。我抬指撩开了雪离额前的碎发，替她理了理胸前白发，淡然道：“本君知道了。”
司药星君说过，待她这满头白发重新化为青丝时，便是她苏醒之日。也许这个过程会很长久，但我会一直陪着她，等下去。
仙子为了给我治伤特意在温泉中洒了诸多药材，只消进去多泡一泡，肩上的伤可渐渐痊愈。
九华殿后的温泉宫平日里并无宫女伺候，但因着我受了少许内伤，行动颇有不便，司药仙子便特意嘱咐了时常侍奉我的玉蝉女官亲自择选几个丫鬟过来一同伺候我更衣。温泉上洋溢着层层薄雾，丫鬟取下了我头上的发簪，小心翼翼地放下长发，褪下我肩上外袍，扬手在水面上洒了少许嫣红花瓣。
我放慢了步伐走下温泉，将整个身子都给浸了进去，花香混着淡淡的草药香扑进鼻头，格外提神。
“君上，下官等暂先退下。”女官放下了殿四周的青纱幔，微微屈膝同我道。我点了点头，放心地将伤口泡进草药中。丫鬟们皆数退出了温泉大殿，关上了门窗，我听着她们的脚步声消失在耳边，转身看了眼殿外，可惜，殿外空荡荡的。
我倏然回了神，身子陡然一惊，奇怪，我在想些什么……
心猿意马地撩了捧池水撒在身上，我捂住自己肩上的伤口，一晃神，便不由想到了那日，我与他便是在此处相见。那时，他虽身受重伤，但依旧是那般风度翩翩，宛若清风明月。
“只要你过来，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
“染染，我不是有意的。”
我记得他那时候的眼神，深邃黯然。也许事实正如阎君所说，我还是放不下那些事情罢了。我之所以要躲着他，也不过是因为，他既然是星辰之主，便早该知道我的身份，星河大乱，我便是该以身殉劫的那个。
他接近我，究竟是有心，还是无心，我根本不晓得……
殿内燃了醒神的檀香，我靠在温泉一畔，心不在焉地撩着池水，自打回了九泉衙门，我便一直觉得，心头有什么东西压着，很是沉重。其实早在令影第一次同我禀报云清在衙门外时，我便犹豫了，可几番纠结，我还是下令不见他。是我不敢见罢了，我怕见到他，自己更会情不自禁。
一阵冷风袭起四下纱幔，扑在了我的后背，我有些冷地搓了搓肩膀，但接踵而来的却是阵阵烛台倒下，玉盏破碎的声音。我警惕地转过身，伸手抓住了自己的衣袍，披在了身上。定睛一看，只见一只黑不溜秋的小东西正迈着矫健的步伐，缓缓走近我。
是只小神兽，我松了口气，裹住身上的墨衣，踮脚飞出了温泉，“来人啊。”
殿门被人推开，渗进一束摇曳的橘光，我背对着来人，稳了稳心神，淡然启唇：“给本君更衣吧。”
身后脚步声缓缓，与平日相比，稳重了不少。一袭外衣罩在了我身上，那人柔柔撩开我尚沾着水渍的长发，不疾不徐地替我理着衣襟。
腰带系好，我垂袖抚过腰间，却倏然发现，少了些什么……那枚玉佩……我提起了心，沉声道：“本君常随身的那块红玉呢，是不是丢在了什么地方？”
身后的人未作声，我紧了紧眉头，疑惑不定：“还是快些找到为好，本君……”一转身，映入眼帘的那张面孔，却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那张……不，什么朝思暮想，我明明，没想他……
“现在才发现，是不是迟了些？”出现在我的温泉殿，他竟还能做到举止优雅，镇定自若，脸不红耳不赤的地步，当真是，脸皮极厚。
“神、神尊。”我口齿不清且生疏地往后猛退了一大步，扣袖行礼，用着佯装冰凉的声音道，“下君不知神尊驾临，有失远迎。”
昔日随手救下的神君如今一步登天做了神尊，我白染九万年来，从没有过这样好的运气。但他不是还在外挡着么，是谁将他放进来的！
“不知本尊驾临有失远迎？”他细细回味着这句话，缓缓道，“染染，你不是两日前便知道了吗？”
我陡然浑身一怂，他这话分明就是在戏弄我，我深呼了一口气，昂首对上他一双清澈的眸，板正启唇：“下君只是着实没想到，神尊大人竟有偷看人洗澡的癖好，实是有失远迎。此处乃是下君的沐浴之所，还请神尊移步，免得遭人议论，污了神尊的一世清明，下君公务繁忙，尚有要事，先行告退。”
一字一句，都分外生疏，我咬着牙一口气说完这句话，转身便要走，可一步还没迈出去，便被他两只健臂一揽，从后揽住了我的身躯，我瞬间红了双颊，硬撑着的两分气势也被他这一抱，吓走得干净。
“你，你放开……”我适力地挣了挣，而他却直截了当地打断我的话，用着好听清澈的声音同我道：“染染，你的脸红了。”
我差些咬到舌头，嗓音生硬：“闷的。”
“是吗？”他的话中夹了两缕浅浅笑意，下颌倚在我的肩上，姿势暧昧，蕴热的气息萦绕在我耳根处，有些痒痒的感觉，“你不见本尊，本尊，就只好前来负荆请罪，要如何才能原谅本尊，只要你说，本尊都答应。”
负荆请罪，我生疏道：“有闯进别人浴室负荆请罪的吗？”
“染染，你是在责备本尊来迟了吗？”他附在我的耳畔，细语温存，我差些被他的花言巧语迷了心智，但一想起他的身份，我便会忍不住的心痛。强行挣脱开他的怀抱，我轻声道：“神尊大人说笑了，白染只是区区鬼君罢了，怎敢责备神尊大人。大人身份尊贵，九泉之下太过清冷，神尊大人还是回九重天为好，白染不敢让神尊屈尊。”
“正是因着九泉之下太过清冷，本尊才更要过来，陪着你。”他敛住唇角笑色，眸光变得深情起来，抬臂纵身一挡，我惶然后退一步，身子撞在冰冷的玉柱上，他将我彻底揽在了怀中。我瞧着他那张咫尺之遥的英俊面孔，心猿意马地避开他款款深情的眸光，双手背在身后，支支吾吾道：“神，神尊大人说笑了，本君、本君掌管九泉衙门数万年，早已习惯。”
“染染。”他的气息贴近我两分，我的心登时便提到了嗓门眼，背在身后的那两只手紧攥着袖口，腿脚亦是颇为没骨气的发软。大手幻化出一枚红玉玉坠，施施然地给我系在了腰间，我看着他垂首给我系玉佩的认真模样，心跳愈来愈快。
玉指抚过红玉雕成的双生花玉佩，他一手负在身后，一手将红玉放在掌心呵护，低声启唇：“本尊知道，染染的心中，有一道伤。染染最怕欺骗，最怕心痛，所以这九万年来，染染摒弃七情六欲，一心修炼，只是为了可以平淡地活着。当年是他不好，伤了你的心，但染染……”他昂起俊逸的容颜，深情真挚的目光与我四目相对，“把心交给我，让我替你抚平那些伤，可好？”
把心交给他……
我彻底地僵住，看着他那双流光溢彩的眸，心里不觉跳跃得更快了：“你可知道，我是星灵，若星河动荡，我便是应劫之人？”
“我知道。”
我垂下朦胧的眸，又道：“你可知道当日我救你，收留你，都只是因为，你长得特别像一个人，一个我放在心中好几万年的人？”
“我知道。”他眼里平静如水。
“那你可知道，若不是因着你像他，我根本，不会对你动心？”眼前的朦胧越发厉害，我嗓音哽咽道：“那日，你问我，我喜欢的究竟是这张相似的容颜，还是你这个人。我说我喜欢你，可我至今都不知道，我喜欢你多一些还是喜欢他多一些……他伤了我的心，可我却忘不掉他，而这样，对你是极不公平的。云清，其实，我没有你想象中的那样好。”
他的眼底，像是一潭化不开的万年沉墨，漆黑深邃。我以为，他会生气，会就此放手，与当初的孟饮一般，此后形同陌路，假装两不相识。
可良久后，他却是满目怜爱地将我拥进怀里，轻启薄唇：“欠下你那么多，如何才能还得完呢，一辈子，许是不够了。”
我将头埋在他的怀中，泪水沾湿了他胸前衣襟，我不晓得他那句欠下你那么多，是在说谁，但我却真真切切地听清了后半句：“染染，收了本尊的东西，此生，你逃不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