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泉衙门众阴官将一重卷宗整理完毕后便写了折子前来回禀,九华殿内薄雾氤氲,珠光璀璨,玉蝉女官亲自来点了安神的檀香,命人给殿中的灯火添了灯油,收拾罢一切后俯身施了个礼退下。
我看罢第三十份折子,抬手欲要提笔的时候才发现案前的花瓶中养了两枝翠竹,夜明珠的余晖下,狭长的叶子晶莹翠绿。翠竹,是云清放上来的。我抬指捧起了一片翠色竹叶,不由回想起了当年在九曜宫的时候,帝晔也喜翠竹,彼时他的案前常常会安放一只花瓶,瓶中无花,唯有一支翠竹。
摇光星君说,这天地间大抵也只有翠竹最为符合他的品性,高雅温润。
后来我在九泉之下种了一片竹林,泰半也是因着他的原因。只可惜,如今这竹叶依旧,赏竹之人却只剩下了我。
我看着那两支翠竹痴傻了甚久,直至阴风吹灭一盏明灯的时候才会引回神,我拂袖,银光扫过灯芯,灯盏复明,案前的折子还有许多,我需赶在深夜前看完,只是不知道,云清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阴风阵阵,摇曳着盏中烛火,我撑着额忘却了已经看多少时辰的奏折,恍惚间耳尖的听见了外面有人踩碎了枯枝。睡意朦胧一瞬消散,我放下折子化作一道青烟,顷刻出现在了他的身后,是他,真的是他回来了。
我正要抬步向前,却蓦地瞥见他月白色的袖口有什么东西滴下,风中,还掺着浅浅的血腥味……
烛火忽明,一束橘光落下,洒在沾了血迹的落花上。
“云清。”我抿了抿唇,声音低入尘埃。
他不疾不徐的一拂袖,袖口原本的血迹消失不见,回身负袖,眸光温暖如水,“染染,还没睡下?”
我怔忡,昂头对上他的目光,犹豫少顷,道:“没,我不累。”
他立在一树杏花下,隔着花影重重与我柔柔道:“时辰不早了,染染,我送你回去休息。”
我不知所措,无奈之下唯有点头,他淡然走近我,佯装平静,稍凉的手握住了我,我抬头看他,虽是光线昏暗,却也能清晰的瞧见他额角渗出的汗水。
心里像有东西在乱撞,我不禁握紧了他的手,呼吸急促,“今日,可还顺利?”
他浅浅勾唇,“顺利。”
我更加慌乱,强压住声音中的颤抖,续问道:“有没有伤着自己?”
他静了一会儿,携着笑意道:“染染是在关心本尊么?”
抬袖推开寝殿的大门,他送我回了房间,大手欲要松开我的手,而我却先一步的抓住他,颤颤道:“卷宗我有些地方,看不太明白,你可否,再留一会儿。”
他凤眸璀璨,嘴角笑意迷人,纵容宠溺道:“嗯,染染又想要偷懒了。”凤眸瞥过一旁的书案,他缓然朝那边行去,徐徐展开一份折子。
折子上白纸黑字,可圈可点的地方早便用朱笔勾好,他见此状微微蹙眉,“染染……”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忽然从他背后抱住了他,纵然我与他身份相差悬殊,纵然这样抱着他不大合那所谓的天规,可我此时,唯一的念头,竟是想抱抱他。
他执奏折的那只手僵在半空,约莫是没想到我会察觉他受伤的事情,默了甚久,才低低道:“染染,你都知道了?”
我将头靠在他背上,硬了嗓门,牵强无奈道:“我修为虽不抵你,可好歹也算是个鬼君,你不告诉我,以为能骗过我,但你伤的如此重,不该自己逞强。”
冰凉的手敷在我的手背上,他拿下我环在他腰上的手臂,转过身来抱住我,嗓音沉的诱人:“本尊错了,不该瞒着染染,别生气,这些小伤,本尊自己可以应付。”
“云清,答应我,要好好护着自己。云清,你知道,我此生,最重要的人已寥寥无几了,我不想失去你……”
他沉沉一叹,揽着我的手臂力度变紧,低声承诺道:“我答应过你,会一直陪着你,染儿,唯愿此生长命于世,这样,我便能护你万载无忧。”
云清,我不要万载无忧,只愿,你会是我一生的良人。
北斗星君的伤已养了不少时日,自戏台起火那日后,她便郁郁寡欢,也不与人说话,除却每日听侍奉的丫头们说,她常会对着一扇绘了火红菩提花的屏风看之外,别无其他事情愿做。
司命星君上呈了折子,离回天复命的日子渐近,我想过再缓一缓,但司命星君却言,北斗星宫万年无主,早些带雪离回天,至少可以稳住宫中事宜,更何况雪离是天界的神仙,本该回归天界养伤。
我听罢后便再未阻拦,雪离与我不同,天界是她的家,她迟早会回去的。
“此次回天复命,天帝必会对三万年前的事情论罪处罚,北斗星君私自盗取星石违反天规,本该依着天界律令,将其打入轮回,历一世之劫,可她伤成了这样,也算是付出了代价。至于婧怡,她掌管九曜宫,论罪处罚北斗星君亦是职责所在,不过北斗星君消失了这么多年,她拒不禀报,也违反了天规,多半会削了她的品阶,逐出天界。”
我拿下遮住半张容颜的那把银扇,平静道:“便是因为她是灵海唯一的正统公主,所以连天规天条,都会对她格外开恩么?”我收过银扇,指腹抚着扇面上的雕花轮廓,“当年本君被她诬告弑神,关入天牢受罪百日。本君一直在想,若身居高位便可作恶不必付出代价,那本君身为冥界一方鬼君,是否也可学一学她。”
诚然当年我只是个小小星灵,无权无势,微不足道,所以才会中了她的奸计,令自己身陷囹圄足足三个月。
子梨上神一只广袖搭在了桌角,为难道:“本神知道你当年受了她不少欺负,可你现在动手杀了她也是无济于事,你与她不一样,因果轮回,总有一日上天会让她为自己曾经的所做所为付出代价的。”
“你们无须拿什么因果来糊弄本君,若真有因果,本君也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既是天帝陛下不忍对她动手,那本君也不介意亲自替天行道。”我反手收回折扇,起身拂袖离去。
子梨上神对着我的背影欲言又止,最后只好幽然一叹。
天界玉令已下,上天复命的事情便在这一两日了。子梨上神试图劝过我,可我心意已决,他拿我也没半分的办法。
云清受伤后我便特意同司药仙子拿了不少珍贵草药,每一日都会按时去给他换药。
我掀开他肩上的衣衫,那伤口太深,即便经的几日休养,也还是血淋淋的。我轻手给他敷上草药,提着心小心翼翼道:“若是我弄疼你了,你一定要告诉我。”
他淡淡嗯了声,温声启唇:“不必担心,这些小伤不过几日便可恢复,染染每日都来亲自督着本尊敷药,本尊怎敢不快些好起来。”
我熟门熟路的给他处理好伤口,放下盛了草药的玉盏,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我三百多岁的时候,因着身上总是携着伤,所以师父便教我认百草,要我记下来每种草药的药性,久而久之我便也记住了些许,虽不能药到病除,至少拿来保命还是有用的。”
“看来这些年,你学会了不少。”他斯文慢理的整好衣衫,我笑道:“人总是要学会自己活着,因为,没人能永远保护自己。”
“这些也是他教你的?”他淡淡笑道,我点头,认真同他道:“我师父他,很睿智,至少他教会了我如何孤孤单单的活在这世上,他是我唯一的亲人……”
“你寻了他八万年,便是因着他在你最需要的时候出现,救下了你的性命么?”他抬臂轻轻将我揽进了怀中,我颔首道:“也许这便是我的命,正如当年帝晔救下我,我还了他半条命,如今师父救下我,我却是连他影子都寻不到。”
“世间之事,早已是冥冥中注定。不过说起来,本尊倒还欠下了染染一条救命之恩,不知染染,想要本尊怎么还?”
“啊?”我一时脸红,囫囵道:“不、不必还的……你我之间,何来的谁欠下谁……”
他抬起玉指敲了敲我的脑袋,浅笑道:“嗯,你说的对,你我之间,何须谈这些。”
九重云阙,仙云滚滚,凌霄殿庄严肃穆,天帝天后端坐于大殿之上,清月仙官特意屏退了殿中侍奉的仙女们,只余下几名侍奉的仙官。
“下君白染,携北斗星君拜见天帝,拜见天后。”俯身跪下,依着天界的规矩朝那正殿玉座上的两尊神尊叩首。
子梨上神颇为潇洒的朝天帝天后拱了拱手:“小神见过陛下,见过娘娘。”
“今日凌霄殿并无外人,无须多礼。”玄衣尊神开了尊口,我低头:“谢陛下,谢娘娘。”
起身时雪离却还跪在原地无动于衷,一袭白衣胜雪,衣裙似花绽放,铺在玉色地面。
“北斗乃是戴罪之身,不敢起身,陛下宽宏大量,雪离自知犯下了弥天大错,依照天规,雪离该被贬下凡尘历经一世劫难,雪离心愿已了,愿任凭陛下处置。”雪离言罢,俯身叩首拜下。
天后娘娘施施然的抬起一盏茶,拂袖扫去茶面水雾氤氲,毫无波澜道:“你是犯下了弥天大错,偷窃星石,乃是大罪,罚入凡尘也不为过。”
“王上……”我急切开口,天后娘娘却抛下一个淡然的眼神,我只好将嗓门中的话暂时噎回去,天后娘娘续抚着杯盏道:“不过本座却以为,北斗星君盗取星石虽罪无可赦,但这三万年里,她已受尽了折磨,北斗星君万年无主,还是需早些命人前去处理为好,不如此次,就当抵了北斗星君盗取星石之罪,让她重回北斗星宫,戴罪立功可好。”
天帝陛下平静道:“天后所说,亦是朕所想,雪离,朕念你受苦三万年,大病初愈,便不追究星石之罪,允你重回北斗星宫,继续执掌北斗七星万年,此万年间没有朕的许可,不可私自离开天界。”
“陛下。”雪离抬起头,眼里泛着晶莹,沉声道:“雪离愿不做北斗星君,只求陛下,将云儿还给雪离,云儿不是妖孽,云儿是他唯一的血脉……”
“雪……”
子梨上神捞住了我的胳膊,摇了摇头示意我暂且不要打断她,我呆滞住,空荡的凌霄大殿内,天帝的声音威严凝重:“他负了你,你却还愿为了他的孩子放弃神位?北斗星君,你可是想清楚了?”
“雪离想清楚了,雪离三万年前便已经想清楚了,他虽然不要雪离,可雪离却对他爱之入骨,只要他好,雪离便放心了。云儿自幼丧父丧母,若连雪离也不要他,他便真的没有亲人了。陛下,娘娘,上天有好生之德,云儿的身上也留着神仙的血脉,他是雪离活在世间的希望,只要有他,雪离可以什么也不求,什么也不要。”
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滚落,她俯身又是一拜,字字深情:“求陛下娘娘,成全雪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