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的更声刚响起,歇在凤仪宫耳房的红翡准时睁开眼,她推醒着睡在身旁的翠玉,两人动作极快的穿戴完毕往正殿去。
她是两年前进宫的,那时宫中有一批宫女带了年纪被放出宫,各宫出了不少空缺,正好那时她爹想把卖了给家中好吃懒做的兄长换说媒钱,她一咬牙就主动进了宫。
入宫前,人人都说宫中可怕,因为当今皇后温氏善妒,陛下登基数载却只有她一人,甚至为了不让陛下身边有别的女子,她每隔两年就把适龄的宫女放出宫。
虽说宫女到了年龄被放出宫是宫规惯例,但放宫女出宫就意味着要重新征选女子入宫,动辄耗费银钱不少,所以自仁宗陛下开始,宫女就很少能被放出宫去,只能一生在宫中劳作到死。
进宫前红翡就想好了,绝不去招惹皇后娘娘,本本分分待到二十五岁然后领赏银出宫。
在殿中省学了三个月规矩后,她被分来到了曦和公主身边伺候,一同进宫的姊妹无不羡慕她得了个顶好的去处。
毕竟谁不知道曦和公主是陛下膝下唯一的子嗣,虽然只是公主,却也极得宠爱。
本朝公主只有在出降时才能有封号,但自从世宗陛下在其独女成安公主满月时就赐下封号后,这条祖制就算破了。
不过即便如此,也只有曦和公主能再度打破这个祖制。
无他,只因她是皇后所生。
红翡和翠玉等人到寝殿时,正看到一位身着寝衣披头散发的女子正在坐在床边唤曦和公主起床。
她在一旁听着,只觉那声音温柔清甜,正如女子的容貌,清丽婉约又透着几分妩媚动人,这位女子便是如今的后宫之主,皇后温氏。
“乖玉儿,该起床啦~”
被子里传来女孩倔强的声音:“不起不起,我要再睡会儿~”
温若嫣似乎已经习惯这样的场面,她请拍着被褥,柔声哄道:“可是霁月在弘文馆等你哦,你不是说想把新得的流云逐月簪送她嘛,娘亲都给你准备好了,起来看看吧。”
听到这话女孩才不情不愿转过来,掀开被子缓缓起身,温若嫣见状赶紧示意红翡等人上前伺候她梳洗穿衣。
梳洗的时候,赵韫玉看着收在玉匣里的发簪,确实是她说要送给赵霁月的发簪,看来娘亲真的有把自已的话放在心上。
赵霁月是安王夫妇膝下幼女,许是因为温若嫣和温若婉关系好的缘故,虽然安王府几个孩子比赵韫玉年长,但她打小就跟他们关系亲近,有什么好东西都会第一时间想着他们。
赵韫玉散去了三分困倦,嘻嘻笑道:“谢谢娘亲。”
坐在一旁陪着她梳妆的温若嫣淡淡一笑。
用完早膳后,赵韫玉看着自已靠在床边昏昏欲睡的娘亲,她示意红翡等人动作轻些,千万别扰了娘亲。
不过在她出门前,温若嫣还是清醒了过来,扶着白苏的手准备起身送她出门,她十分懂事的表示,天色还早娘亲再睡会儿。
有这么懂事又贴心的女儿,温若嫣在赵韫玉的额头印下一吻后,就安安心心躺下睡回笼觉。
辰时三刻,红翡等人跟随赵韫玉的仪仗出发前往弘文馆。
弘文馆是诸皇子及宗室子弟启蒙进学的地方,公主原本是没有资格一同进学的,不过世宗陛下已经为成安公主破过例,所以如今赵韫玉去弘文馆进学算不得什么破天荒的大事。
真要说什么逾矩的地方,那便是她如今乘坐的这副仪仗,乃是太子仪仗。
当年世宗陛下再怎么偏宠成安公主,也没逾越到这个份上,还是当今陛下对曦和公主更为宠爱。
红翡看着仪仗上雪玉可爱的小女孩,不由得羡慕她。
到了弘文馆后,内侍的向馆中喊道:“曦和公主到!”
听到唱喏声,馆内原本喧闹的读书声瞬间消失,一群半大的孩子齐刷刷行礼,稚嫩的声音参差不齐。
“见过公主殿下。”
赵韫玉抬了抬手示意免礼,众人这才起身,她敏锐的发现馆中少了赵霁月的身影,但想到要到学士讲课的时辰,她也没当即开口问,而是直接走到自已的座位上坐下。
等她入座后,其他人才敢落座。
今日学士讲得是诗经小雅中的一篇,赵韫玉一心惦记着要把簪子送给赵霁月,根本没心思听学士讲课。
杨学士瞧出她心不在焉,以为她是没睡好,就主动提出休息片刻,让她缓缓精神。
赵韫玉没觉察出杨学士的好心,带着疑惑起身走到赵于怀身边。
她问道:“今日霁月怎么没来?”
被问话的赵于怀放下手中笔,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已的声音听起来正常:“回殿下,她生病了,父王为她告了三天假,这三天公主都见不到她。”
赵于怀和赵霁月是双生子,赵霁月打从出生就身体柔弱,若非安王妃医术非凡用药物为她调养身体,她怕是要跟先帝的景和公主一样,连风都见不得。
原本安王夫妇怎么也不同意她入宫劳心费神,奈何她跟赵韫玉关系好,在她自已的再三请求下才进宫来做伴读。
乍然听到她病倒,赵韫玉不免有些担心:“昨儿个下学时她还好好的,怎么回去就病?生的什么病?”
“落水,风寒。”赵于怀的话简单明了。
“落水?王府里那么多人,霁月怎么会落水?”赵韫玉狐疑地盯着赵于怀,像是在判断他话里的真假。
赵于怀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别扭地将头扭到一边,不去看她,“她瞧上了祖母给我的碧月珠,我不肯给她,她就同我争抢,结果她没站稳就掉到池子里了。”
赵韫玉还以为多大事呢,结果就是两人争抢一个玩意儿导致的,不免有些觉得赵于怀小题大做。
“不就是一颗珠子嘛,她喜欢你给她就好了,她可是亲妹妹又自小身子弱,你何必同她争抢。”
“殿下这话说的可真有意思,她是妹妹所以我就该忍她让她,就连自已的心爱之物也拱手相送是吗?”赵于怀皮笑肉不笑道,眼底带着几分不甘。
因为自小身体柔弱的缘故赵霁月比赵于怀更得安王夫妇疼惜,心一旦偏了,就注定有人得不到爱,这个人自然就是赵于怀。
其实昨天赵霁月一落水他就后悔不该跟她争,还急的自已跳到水里救人,结果人被救上来后,他成了罪魁祸首。
他记得昨日父王训斥他时的眼神有多冰冷,多年来父王和娘亲的偏爱,早让他积怨在心,出了这种事父王还偏袒妹妹,他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情绪,此刻自然对赵韫玉没有好脸色。
赵韫玉自小就与他们兄妹相识,也知道他妹妹比他更得父母疼爱一事,见他神情似有委屈,才发觉自已刚刚的话有失偏颇。
她想了想,柔声安慰道:“你也别难过,霁月从小身子就不好,安王叔和姨母多关心她一些也是常事,你......”
“殿下懂什么?”赵于怀猛地站起身,情绪突然激动地吼道:“倘若将来殿下有了姊妹,是否能做到今日这般大度呢?”
这突如其来的吼声让赵韫玉吓了一跳,她往后退了两步,小脸上满是错愕,好半天才找回自已的声音:“你,你有话,好好说话就是,无缘无故这么大声吼本公主,难道是本公主惹你伤心的吗?”
赵于怀也意识到自已失态了,可他心中委屈更甚,梗着脖子反驳道:“不是殿下非要问我的吗?如今我说了殿下又怪我声音大,真是难伺候!”
“你,你无礼!”赵韫玉从小到大何曾被人这般顶撞过,一时间气得小脸通红,指着赵于怀你了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两人的争吵声很快吸引了馆中其他人的注意,大家纷纷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劝解起来。
“殿下息怒,于怀也是无心之失,您就别跟他一般计较。”
“是啊是啊,都是自家兄弟姐妹,何必为了这点小事伤了和气呢?”
“于怀,你快给公主殿下道个歉吧!”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纷纷开口说和,就连在外间休息的杨学士也温声过来平息两人之间的矛盾。
这一闹,上午的课就没法再继续,杨学士干脆布置了些许功课叫众人各自完成,今日就到此为止。
赵韫玉才没管杨学士布置的功课,气呼呼带着红翡等人离开弘文馆,一路直奔福麟殿,心中只想着要向父皇告状,让父皇好好教训教训赵于怀那个讨厌鬼!
“父皇!您可要为女儿做主啊!”她人还没到跟前,声音就先传了进去。
赵云谦正在批阅奏折,听到女儿的声音,连忙放下手中的笔,抬起头笑着问道:“我的公主殿下谁又惹你生气了?”
赵韫玉扑进赵云谦怀里,委屈巴巴地将弘文馆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着重强调了赵于怀的无礼和蛮横。
“岂有此理,他竟敢如此无礼!”赵云谦一听自家宝贝女儿受了委屈,顿时拍了拍桌子,对一旁的内侍吩咐道,“去安王府将赵于怀给朕叫来,敢欺负朕的女儿,朕要给他点颜色瞧瞧!”
赵韫玉原本只是想在父皇这里寻求安慰,没想着父皇真的会为了这点小事去惩罚赵于怀。
其实往常她和赵于怀兄妹关系很好,赵于怀兄妹在她面前也恪守礼仪,像今天的这样事此前从未发生过。
想到赵于怀方才那副委屈的模样,她心里突然有些不忍,便扯了扯赵云谦的衣袖,小声说道:“父皇,算了吧,于怀只是一时情急,并非有意冒犯女儿。”
赵云谦看着女儿,见她不像作伪,柔声问道:“当真不怪他了?”
“嗯,不怪他了。”赵韫玉点点头。
赵云谦对赵于怀还算了解,知道那孩子觉得不是什么蛮横无理之人,定然是自家女儿的性子骄纵才引起的争端。
他刚刚说要惩罚赵于怀也并非真心,只是想顺着赵韫玉的话,把她心口的气顺下去。
如今她都说不怪罪赵于怀了,赵云谦便将此事作罢。
就在这时,裘易领着宫人端来一碗黑乎乎的药汁。
一年前赵韫玉就发现自已的父皇每天都会躲在福麟殿偷偷喝药,被发现后,她也曾向父皇询问喝得什么药,但是父皇从来不跟她说,只说这件事千万不要让娘亲知道就行了。
后来她听海棠姑姑说起,当年娘亲受了很严重伤仅剩一口气,是父皇用一身修为换回娘亲的命,自那以后父皇的身体似乎就不怎么好,他不想娘亲担心就躲在福麟殿偷偷喝药。
闻到浓郁的苦味,赵韫玉嫌弃地皱了皱鼻子:“父皇,您这药好苦啊。”
赵云谦接过药碗,一饮而尽,仿佛喝的不是苦涩的药汁,而是甘甜的琼浆玉露。
他放下碗,不动声色地用帕子擦了擦嘴角,这才看向赵韫玉:“父皇已经习惯了,不苦。”
药哪里是不苦,娘亲也因为身体不好常年服药,每次娘亲喝药时,父皇都会用各种蜜饯加上甜言蜜语娘亲才会乖乖喝药,但父皇自已却躲在福麟殿饮药如蜜糖。
外面的人都说是娘亲善妒,容不得父皇身边有别的女人,可赵韫玉知道,是因为父皇太爱娘亲,所以眼里才看不见其他人。
打发走宫人后,赵韫玉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转,凑到赵云谦身边,神秘兮兮地问道:“父皇,要是有一天我和娘亲同时掉到水里,您会先救谁?”
赵云谦被女儿天真的问题逗笑了,他刮了刮赵韫玉的鼻子,故意打趣道:“玉儿你有没有想过,你父皇我根本就不会水,到时候咱们俩还得靠你娘亲来救。”
“那,那就假设父皇会水,娘亲不会,您会先救谁?”赵韫玉不依不饶地追问。
“这……”赵云谦故作沉思,片刻后,才认真地回答道:“如果真的只能先救一个,那肯定是你娘亲。”
明明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答案,可是亲耳听到时,赵韫玉心中还是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她闷闷不乐地趴在父皇怀里,小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父皇的衣襟,委屈巴巴地说道:“父皇,您不爱玉儿了吗?”
赵云谦见女儿小脸写满了失落,知道是自已方才的话让她伤心了,连忙解释道:“傻孩子,爹爹怎么会不爱你呢?爹爹承认自已是很自私,把你娘看得比什么都重,但你在爹爹心里也很重要。如果真的需要在你们之间二选一,爹爹先选了你娘亲也不会放弃你,若是拼尽全力也无法挽救你,爹爹保证,你永远是爹爹唯一的孩子,谁也代替不了你。”
“那好吧。”赵韫玉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心里却还是有些不舒服。
带着这份淡淡的失落,她回到了凤仪宫。
一进门,她就迫不及待地问道:“娘亲,如果我和父皇同时掉到水里,您会先救谁?”
温若嫣正在窗边看书,被女儿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愣,随即笑着说道:“娘水性很好,可以把你和爹爹同时救起来哦。”
“不行,娘亲必须选一个。”赵韫玉摇摇头,一脸认真地问道。
温若嫣看着女儿这副认真的模样,知道今天要是不给她一个答案,她是不会罢休的。
她想了想,柔声说道:“那肯定是我的玉儿啊。”
“为什么?”赵韫玉抬起头,一脸不解地看着自已娘亲。
她原本以为,娘亲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父皇,毕竟父皇那么爱娘亲,娘亲肯定也深爱着父皇,自已怎么会是娘亲的第一选择呢?
温若嫣看着女儿,眼中满是温柔:“因为你是娘亲的女儿啊,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娘亲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你。”
“娘亲……”
赵韫玉心中感动不已,原来自已在娘亲心里这么重要,比父皇还重要。
“那父皇呢?娘亲不要父皇了吗?”她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道。
温若嫣沉思片刻,缓缓说道:“如果有办法,我自然会不顾一切地救他,但如果真的救不了……”
说到这里,她突然停了下来,目光望向窗外,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
“如果真的救不了,娘亲会怎么样?”赵韫玉忍不住追问,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娘亲露出这般悲伤的神情,生怕自已的问题会惹娘亲不高兴。
温若嫣回过神来,看着女儿,眼中闪过一抹决绝:“如果真的救不了他,那我只好与他生死相随。”
“生死相随?”
年纪还小的赵韫玉不明白这句话意味的这什么,但却深深烙印在她心中。
直到多年后的那个夜晚,她才明白何谓生死相随,可惜她连同自已心爱之人生死相随的资格都没有。
殿外,赵云谦听完了里面的对话,脸上神色莫名。
翌日清晨,赵韫玉早早来到弘文馆,甚至比昨日来得更早一些。
小孩子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她早就把昨日父皇的“偏心”抛到了脑后,尤其是在看到赵于怀时,她更是将那点不愉快忘得一干二净。
赵于怀正低头翻阅着一本书,神情专注,全然没有昨日的怒气冲冲。
一见到她进来,赵于怀主动起身告罪:“殿下恕罪,昨日是于怀不知礼数冲撞了殿下,殿下要打要罚,于怀都甘愿承受。”
赵于怀的态度甚是诚恳,倒让赵韫玉有些难为情。
好在现在其他人还没来,她努力做出一副谦和的样子,将带来的食盒往前推了推:“昨天的事我也有不好的地方,我不该说那些话戳你心窝。我听说前天你也落水了,肯定很难受吧,母后说难受的时候吃些甜的东西会好受些,这是我特意让御膳房专门做的芙蓉糕,你尝尝。”
赵于怀原本还在为昨天自已的举动担忧,怕赵韫玉今天会借题发挥,让自已难看,谁知她今日竟然主动跟自已道歉,还带了糕点来赔罪,这倒是让他有些意外。
看着眼前晶莹剔透的芙蓉糕,又看了看赵韫玉真诚的眼神,心中最后一丝不快也烟消云散。
他笑着接过糕点,轻轻咬了一口,一股清甜的香气在口腔中弥漫开来,的确是从未尝过的味道。
“很好吃,多谢殿下。”赵于怀赞叹道。
“你喜欢就好。”赵韫玉见他神色如常,心中彻底放下心来,脸上也多了几分真心的笑意,“以后本公主就让御膳房多做些,每日都给你带。”
“这怎么好意思,如此劳烦殿下,于怀心中实在过意不去。”赵于怀嘴上说着不好意思,脸上却满是欣喜。
“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客气。”赵韫玉不以为意地摆摆手。
在赵于怀的记忆里,除了祖母和兄长,府上鲜少有人对他嘘寒问暖,父王的眼里只有母亲,而一向自诩公正的母亲一门心思都扑在体弱的妹妹身上,对他少有关怀。
祖母去世后,兄长也对他疏远了很多,他在府上彻底被孤立,赵韫玉是第一个这般关心他的人。
赵于怀激动地把赵韫玉带来的点心全部都吃入腹,看到他这些喜欢,自此之后,赵韫玉确实做到了,每日都会让红翡给赵于怀送去各种糕点蜜饯。
赵于怀的喜好,她慢慢掌握得清清楚楚,今日是香甜软糯的绿豆糕,明日便是酸甜可口的山楂酪,有时也会送些新奇的小玩意儿,每次总能送到对方心坎儿上。
起初赵韫玉只是为了弥补自已无心之失,但渐渐地,她发现自已竟有些享受这种感觉,尤其是每次赵于怀收到她准备的东西时脸上流露出的惊喜和感动,那模样跟父皇每次看到娘亲准备的惊喜时一模一样。
弘文馆里的其他伴读瞧见曦和公主对赵于怀格外关注,心中艳羡不已,纷纷巴结讨好,却都被赵于怀一一挡了回去。
赵于怀心中清楚,曦和公主待自已虽好,但也仅仅止步于此。
她就如同她的封号一般,高贵又遥远,而自已不过是一只小小的飞蛾,能远远地仰望着她,感受她施舍的几分温暖就已是人生大幸,又岂敢奢求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