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上干瘦的老和尚双手合十,喃喃念着,走上前去,脱下身上那不知道补了多少次的袈裟,将那幼小的身体包裹起来,抱在怀里,又有三个和尚围了上来,跟着老和尚慢慢往远处的山林走去。
宋一舟二人看着那几个和尚的背影,他们或许是唯一能放心交付遗体的人了吧。
“一开始他们确实是这么做的,将死去的人火化,给他们念经,超度亡魂,度他们往生。可后来焚烧的肉香……”
顾玉廷回头望去,就见一个拄着一根枯木,蓬头垢面,满脸胡渣的男子喃喃说着。他注意到男子背上干瘪的行囊里,有一根长棍状的东西,腰间挂着一个水壶,活像一个乞丐。
“什么眼神?你比我好到哪儿去了?”
男人意识到顾玉廷审视的目光,不满地说道。
“不要乱说出去哦,容易引起恐慌和混乱。”
顾玉廷意识到自已审视得有些明目张胆了,尴尬地点点头。
“大叔你见他们吃过?”
“没有!”
男人摇着头:
“动动脑子嘛,这种人荒路上常有,不足为奇,我们称这些人为肉和尚。两个小子,往哪儿去?”
“我们……”
“林大哥,快过来一下,我母亲又咳血了!”
顾玉廷的话被打断,男人闻声,转头就朝着不远处的简易帐篷一瘸一拐地跑去。
顾玉廷看着男人的背影,没想到这人还是个大夫,果然,无论情况如何恶劣,有一技傍身的人总能活得比一般人滋润。
他看着远处的山林里升起的火烟。问宋一舟。
“你信他说的吗?”
宋一舟摇了摇头,他不知道,和尚是佛的代表,佛是人们心中的信仰,质疑他们就是质疑信仰,质疑行走在人间的佛,这本就不对,艰难困苦的环境下人性就更不该被揣摩。
不多时,那跛脚的男子一瘸一拐地又走了过来,摇了摇头。
“没救过来!”
他说得淡然,习以为常了。
“你们要往哪儿去来着?投奔亲戚?还是单纯逃难?”
“我们二人举目无亲,只是跟着大家一起逃到南方看看能不能谋一条生路。”
男人哈哈一笑。
“年轻人,我是见我们有缘,反正前途未卜,不如跟着我,本人身具五术,得一可受用一生。如何?”
宋一舟二人面面相觑,眼前这个乞丐一般的瘸子,竟是世外高人?不过先不管他是不是高人,此人略懂医术,虽然人没救活。人也不像坏人,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大家行进方向一致,干脆暂且跟着,总比两个孩子独自远行强得多。
见二人犹豫,男人从背上的行李里掏出两块肉干,一脸坏笑,放在嘴里嚼了起来。
宋一舟两人这两天基本没有进食,忽然看到食物,嘴里顿时分泌大量的唾液,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
顾玉廷拉着宋一舟趴地就跪在雪地上。
“弟子,拜见师父,师父有礼了。”
宋一舟看着一如既往的顾玉廷,想起昨晚上他说的话,不由自主的想笑出来。
男子得意地扶起二人,顺手递过来两片肉干。
“好徒儿,先将就吃吧,一会儿好有力气上路。”
两个少年接过肉干,大口吃起来,他们已经很久没尝过荤腥了。顾玉廷一边嚼,一边问宋一舟。
“我窝囊吗?”
“窝囊。”
二人相视无言,哈哈哈笑起来。
这时,男人从一边的矮墙后面提出来一个巨大的破背包,缝缝补补,满是补丁。放在地上足足有宋一舟胸口那么高,鼓鼓囊囊的,背面用黑色的麻线在棕色的麻布上绣了一个【医】字。
“这就交给你们了,里面都是一些药材,止血的布条什么的,不重。”
顾玉廷大概明白这人的目的了,他腿脚不便,这么大的行李对他来说是不小的负担,所以想找个苦力,果然,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
他拍着宋一舟的肩头,嘴里的肉干一直嚼不烂,说话囫囵不清。
“没事儿,我来。”
将食物吃完,抓了一把高处的积雪吃下去,吃雪也有讲究,高处的积雪更干净。
顾玉廷背上师父的背包,二人跟着前面一瘸一拐的男子,慢慢随着队伍往前走去。
“师父,咱们山门在哪儿?”
“人在什么地方,山门就在什么地方。”
“师父,五术是什么?”
“五术啊,山,医,命,相,卜,顾名思义,各有所长,各有其用,其中……”
一路上,师父侃侃而谈,妙语连珠,引经据典,时不时有人需要帮助,他便一瘸一拐地上前去给人把脉问诊,一边给两个少年讲解医理,让他惊喜的是这两个孩子都是能说会写的,这倒是十分意外,自已大抵是捡到宝了,因为能够接受教育的孩子,无不是家底殷实的家庭,所以他也大概猜到了他们的身份。
都是苦命的孩子罢了,他原本确实只想找免费的苦力,现在他想真的教他们点什么。
林师父有一个小册子,上面用很小的字记录着每一个不一样的病例,这份工作落到了最小的宋一舟身上,顾玉廷则给师父打下手。直到傍晚时分,他们才远远看到一个荒废的城镇,不少人已经在里面升起了篝火。
这里会是一个过夜的好地方。
冬季的温差很大,太阳落山以后,温度降得很快,大家都挤在城镇的公堂里,这样的话即便是体温也能让漏风的房间温暖一些。有一些不愿意和大家一起的,自已找到小一些的地方升起篝火。
大家都期待着到了南方,能吃上一顿饱饭,开始新的生活。但又对能不能走到南方充满迷茫,所有人都沉默不语,一路上带的食物早已经吃的差不多了,所以不愿意多浪费一丝力气。
时不时传来阵阵咳嗽,小孩的哭声,老人的叹息声……
林师父带着两个少年坐在角落里,翻看着今天的记录。随后从背上的行李中拿出一张獐皮地图,查看起来。
宋一舟瞥见到他包裹里那个长棍状的东西的一角,像是一柄剑鞘,但那东西作为剑的话,长短倒有些不伦不类了,作剑太短,作匕首又太长。能肯定的是,那不是一般的兵器。
“照现在的脚程,还有十天才能出仓州,我们得加快速度,不然赶不上了。”
顾玉廷一直以为师父是专门下山来济世救民的,没想到他还在赶路。
“师父,什么赶不上了?”
“到了你们就知道了。”
林师父说着,从包裹里掏出两本书籍,皮质的书皮,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这两本秘籍,是为师一生的心血,经过我一天的观察,顾玉廷你胆大心细,动手能力很强,这本【医理三卷】比较适合你,背下来,算是你的入门考核,做不到,我就不会在你身上多浪费时间。”
顾玉廷接过林师父递过来的书,摸着那厚重的书封皮,重重地点头。
“我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
“一舟的话,心思细腻,善于观察,这本【卜相三术】你先看看。”
“啊?顾大哥就能学医,我只适合做神棍吗?”
宋一舟有些不服气,他一直认为,卜卦相面都是骗人的把戏。
林师父两根手指在他头上敲了敲,骂道。
“你懂什么!神棍?你师兄是年纪上来了,学这些意义不大,你不一样,你小子年纪还小,先从简单的来,察言观色,识人辨物可是一门不小的学问。你也要背下来,不然到时候一样不要你。”
“师父教育的是。”
宋一舟尴尬地挠着头,接过那本秘籍,他知道这两本秘籍哪是他所谓的一生心血,这老小子身上有大学问,起码在武学上也是个高手,只是不愿意在他们面前透露太多罢了,他更感兴趣的是师父所说的五术中的【山】是不是真的存在,林师父对此却一直说的比较隐晦。
林师父说完裹紧身上的衣服,靠在一边的柱子上假寐。
夜渐渐深了,顾玉廷因为负责背行李,比较疲惫,叮嘱宋一舟早点休息,靠着一边的行囊很快睡了过去,四周渐渐响起此起彼伏的鼾声,但大部分人根本睡不着,只是闭着眼睛,希望自已能多少恢复点精神。
宋一舟看着天花板的缝隙透下来的月光,清风明月,明天应该又是一个晴天。
借着月光,他偷偷拿出昨夜翎王塞给他的金属物件,那是一块通体乌黑的金属,硬度极高,由极为珍贵的黑金打造而成,整体有他巴掌大小,形似麒麟,在月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这就是可以调动稷国三十万黑甲军的兵符吗!
到目前为止,没有人追过来,说明他们并不知道兵符在自已手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保守这个秘密,按照顾玉廷的说法,一旦翎王的侍卫拿着兵符回到洛水,必然会为翎王报仇,战火再起,但他们没有兵符。
黑甲军动不了,翎王作为人质,李崇明也不会让他死去,小翎王也不敢轻举妄动,这样就可以维持一种微妙的平衡,自已就有成长的时间。
少年的心里,已经种下仇恨的种子!
他将兵符收到怀中最里层的夹层里,一抬头,不远处一个满脸冻疮,小脸通红的小女孩正一脸好奇地看着自已。
宋一舟内心慌乱,手忙脚乱之下,下意识地朝她挥了挥手。
女孩十来岁,见他挥手,害羞地转过头去。一边女孩的父亲感受到女孩的动静睁开眼睛,正看见宋一舟一脸怪笑地看着自已的女儿。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犀利的眼神让宋一舟忙背过身去,不再往那个方向看。
第二天一大早,林师父就带着两位少年早早的上了路,宋一舟注意到那对父女竟然走得比他们还早!
两个晴天,远山的积雪融化,松林显出片片绿色,夹杂着落雪声,不时惊起几只飞鸟,路上的积雪也渐渐融化到见了土层,倒比往日好走得多,林师父的速度也就提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在前面带路,一路上不时遇上三三两两的难民。
顾玉廷问过关于他的腿的事儿,师父只说是天生残疾。
“驾!”
“驾!”
身后一阵打马的呼声传来,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他们慌忙让到路边。
只见十几匹战马疾驰而来,马上的士兵个个身着金色鳞甲,胸前的龙头护心镜栩栩如生。
“皇家近卫?”
林师父眉头微皱,看着远去的队伍,喃喃自语。
“出乱子了!”
顾玉廷将他们遇见卫国司追杀翎王的事儿给师父说了一遍,林师父沉吟半晌。骂骂咧咧的将陵平君问候了一遍。继续赶路。
两个小时后,他们才远远看见前方的江边出现一间客栈,上下三层,规模还不小,高高的旌旗上写着。
福来客栈。
门口聚集了很多难民在排队过江,江上的摆渡船来来往往,根本忙不过来。
“歇歇脚吧,荒路上能看到个客栈可不容易,为师请你们吃大餐。”
走得近了,宋一舟发现难民大多聚集在门口,根本没有走进客栈的资格,身上唯一的钱财只能支付摆渡的船费。
一个老太太拖着两个孩子颤巍巍地来到码头。
一张长桌,一个巨大的罐子,一堆竹签,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手拿一把竹签。
“无论大小,一两银子一个人,没钱自已绕路,我这不做慈善。”
老太太捂着口袋里的为数不多银子,船费明显超出了她的预期,正要问出的话又收了回去,小心翼翼地问道。
“壮士,请问从哪儿可以绕过去?”
“沿着江往上走三天能看到一座桥!”
老太太闻言,整个人颓了下去,拉着两个孩子转身就要走,三天,或许她们根本活不过三天。
“三个人!”
宋一舟将三两银子拍到桌上。
男人看见银两,脸上浮起笑容,伸手将银子扔到罐子里,递过来三根竹签。
“客官收好,三日有效!过时不候!”
他声音拖得很长,好像在替客人向那些买不起票的人炫耀一番。
宋一舟将竹签交到老太太手上,老太太拉着两个孩子千恩万谢,跪在地上拉都拉不起来。好不容易将她们打发走。
顾玉廷看着一脸欣慰的宋一舟,指着那些往上游走去的人。
“你能帮多少?”
“力所能及嘛,无愧于心。”
“走吧!”
林师父带着二人朝客栈里走去。
“小兔崽子,手脚不干净,给我扔马圈里去!”
“放开我,放开我。”
他们刚走,一个偷竹签的孩子被逮了个正着,被两个大汉架着往客栈后面走去。
林师父忙伸手推着停下脚步的两个少年走进了客栈。
“走吧,走吧!”
“三位客官,吃东西还是住店呐?”
店小二眼疾手快,几乎他们前脚走进店里,他就已经快步迎了上来,拉起门帘,一脸恭敬地问。
“你们这的肉,都是干净的吧?”
店小二一边将他们带到靠窗的位置,一边快速擦着桌子,笑道。
“客官说的什么话,我们都是从南方水运来的山猪肉,肉质滑嫩筋道,难得的美味,放心食用。”
林师父听完才放心地说道。
“把拿手菜都上一遍吧,好久没好好吃一顿了,动作麻利点。”
“好嘞,您几位稍等。”
要说这店小二为什么不质疑他们的消费能力,虽然几人衣着破烂,但是光他们那背包上的医字就知道他们不会缺钱,这年头,没点眼力,伺候人都轮不上你!
宋一舟打量着店里为数不多的几桌人,发现昨夜那对父女正坐在角落里,男人一脸宠溺地看着女孩吃东西,他身材健硕,除了身上那身难民的装扮,宋一舟竟一点看不出难民的样子。
男人的一只手一直按在靠在桌边上那用破布裹着的棍状物上,他这做法和师父一样不免有些欲盖弥彰!
忽然,只见那店小二快步走到入口处,一脸谄媚地喊道。
“几位客官?吃东西还是住店呐?”
“把你们掌柜的叫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