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粱留音沙埋泉，南柯书非纸散卷。
萧栩觉得自已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在梦中经历了属于枭栩的一生。
最初，枭栩其实叫萧羽，于熙和十二年出生于璟国九州中的林州，是林州谏官萧正邢最小的儿子，上有一兄一姊，兄长端方正直，阿姊温柔贤淑，父母恩爱无外人插足，家庭圆满、亲缘和睦。
萧正邢为自已的小儿子取了单名一个“羽”字，意为：“希君生羽翼，长翱跨九州”，饱含对幼子的无限期许。
而萧羽也没有辜负他的期待，他天资过人、少年英才，典籍过目不忘，古句无问自通，三岁识字，五岁诵文，七岁出口成章，不到十岁已经能写出华訾凤彩、惊才绝艳之诗文，甚至有大贤读过他的文章之后拍案叫绝！宣言道：“若与萧小友同年考科，则榜首必除其无二，何复存老朽之名！”
所有人，包括萧羽自已都认定，他的未来必将霞光漫彩、万里青云，他拥有最令人艳羡的一切：家室、容貌、才学、名声、亲情……只要他踏上科考之途，必然一路扶摇直上！
然而命运就是如此爱开玩笑，在将最优越的一切赐给萧羽作人生开端之后，又在其尚未成长之时硬生生残忍剥夺，不留分毫。
熙和二十二年，林州大旱复又大水，朝廷派发下来的赈济灾款被林州州守私吞，谏官萧正邢愤慨不已，试图上折检举，信折被小人拦下交于州守，林州州守反污蔑萧正邢偷昧灾款，州守等人官官相护，勾结贪污，致使萧家全家下狱，谏官萧正邢择日斩首，萧家妻儿充入奴籍。
那一年，林州的雨连绵细密如银针刺骨，秋雨寒凉压抑若玄冰封土，冷到人的心肺里都泛着疼。
父亲被斩首，明明一生清白正直，却连死后都要承受贪污的罪名；母亲被带去观刑，回来的路上趁官兵不注意，挣脱束缚兀自投了江去；阿姊被一个暴戾好色的鳏夫买回，没一个月就被折磨死了；大哥在牢狱里染了病，活生生烧了三天后再没醒来。
不到一月，原本幸福美满的家庭支离破碎，只剩下了萧羽一个十岁的孩子。
而后，萧羽在狱中也染了病，发烧到神智模糊，浑身抽搐，昏迷不醒，牢狱的狱卒甚至等不到他彻底死掉，就像拎死猫一样拎着他后颈的衣服，把萧羽扔去了乱葬岗。
但是很幸运地，仿佛老天眷顾一般——他没有死。
萧羽靠着顽强的意志力醒来了，在林州连日大雨结束后的一个漫天繁星的夜晚，在堆积发臭的乱葬岗尸体上，他的身下是烂肉污泥，身上是星辰朗月，而他于两者之间，再温柔的月光都无法照亮的双眸里蕴起深邃悲痛的仇恨，眼尾霞色蔓延，泪水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那一年，林州萧家全家无人存活，谁都不知道一个名叫“枭栩”的小孩子发着高烧、一瘸一拐地离开了林州，踏上了前往桦州都城的路。
随后，便是五年的颠沛流离，五年间，枭栩尝遍了人生前十年没尝过的苦，受够了作为萧家幼子时没受过的罪，他看惯悲欢离合、浮世万千，遇过良善人家，也遭过无故拳脚，天真骄傲尽数磨灭，人间风霜纷纷沉淀，他终究成为了完全不同以往的人。
直到熙和二十七年，三元夺魁，金榜亲点，当朝拜相，风光无限。
从贫民白衣到权相紫袍，也不过就是一夕之间。
当上丞相，大权在握，想报仇自然就很容易了，尽管诬陷一事林州州守做得很周密，未曾留下什么马脚，他查不到为父亲正名的证据，但是只是要杀了林州州守一干人，却是轻而易举。
熙和二十八年年初，经典察台查证，林州州守连同其余共十二位地方官员，结党营私、贪污受贿、欺男霸女，天怒人怨，上报朝廷后经审理判处全部死刑，连坐抄家，秋后问斩。
熙和二十八年秋，在丞相府批公文的枭栩得到了林州州守一干人已全部处刑的消息，他看着那张小小的纸条，眼中情绪难辨，最终只是轻轻松开了手，让那一小片纸落入了燃烧的炭盆里，化为灰烬，连同他那不为人知的过往一起焚灭。
熙和二十二年的那场死里逃生终归不是没有代价的，枭栩身体的根基在那次数日断断续续的发烧中彻底坏了，在这个旁人只要添两件衣服就足以御寒的季节，他却早早备上了火盆，即便用了更多保暖措施，手脚依旧十分寒凉。
枭栩倒是不觉得有什么，遭逢大难能活下来已是十分不易，左右他大仇得报，已是心灰意懒，无心于政事，身体好好养着就是。
只是虽说不想插手朝堂里的麻烦事，该培养的势力、该接手的权力，枭栩却是半点不肯放过的，林州州守唯一的优点，就是教会了枭栩：人想要安安稳稳地活着，就必须手握权柄。
他就这样冷冷清清、平平淡淡地当了三年丞相，意外立了两个功，手中权力更大了，熙和三十年，帝王驾崩，璟灵帝唯一一个还活着的健康的儿子卫珩禹次年登基，号正兴，年仅十岁。
好巧不巧，这位登基的小皇子还是他教了一年的学生。
登基大典上，年仅十岁的帝王穿着一身他根本撑不起气场的华贵龙袍，有些迷茫无助的眼神看着他，似乎是在问：“先生，我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呢？其实，枭栩也有些不知道了。
他看着紧张懵懂的小皇子一步步踏上御阶，坐上龙椅，接受朝拜，用稚嫩的嗓音说着：“众卿平身。”一瞬间好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已，莫名产生了几分同病相怜。
没有用的，这个国家，这个朝廷，从很久之前就开始腐烂了，不合理的选官制度的弊病越发显现，朝堂内大多是只在乎酒肉美色的无能之辈，璟灵帝本事平庸，做决定全凭性情和‘天意’，几十年来朝堂结党营私、私通腐败，忠臣遭受排挤，要么左迁地方，要么辞官退隐，朝廷上少有可用之臣，留给卫珩禹的是一个彻底的烂摊子。
想要拯救这个朝廷，只有不破不立，它需要一位雷厉风行、目光长远的统治者除旧革新，彻底清理，需要他为这个国家剜去腐肉，浇上烈酒，为天下带来新的希望。
这个统治者还要有足够坚定的意志和远超常人的内心，因为变革必然伴随着血腥，而血腥会招来谩骂和敌视，他必须抗住所有的流言蜚语，甚至是未来后世的史书骂名。
但是很显然，尚且年幼的卫珩禹无法成为这样的统治者。
那么这个‘统治者’会是谁呢？能是谁呢？
登基大典结束的那一晚，枭栩在院子里站了很久，注视着天边的明月回忆起了往日往昔之事。
他又想起了那年的水患。
萧羽的父亲萧正邢是典型的为国为民尽忠尽职的好官，水灾发生以来，他日夜劳心劳力，家都少回，为赈济灾民四处奔波，好几日只睡一两个时辰，萧羽心疼父亲辛苦，想劝他多休息一会儿，然而萧正邢却抚摸着他的头，严肃地教导他：“羽儿，你未来也定是要走仕途的，为父要你知晓，既然当了百姓的官，就要承担起该承担的责任。”
“为臣者，当以天下为已任，为百姓施恩，为君主尽忠，上不愧于苍天先祖，下不负于江山阔土，纵粉身碎骨，吾犹往矣。”
一字一句，振聋发聩，久久不绝，震醒了枭栩沉睡的魂灵，三年朝堂经历此刻才如大梦初醒，恍然明悟。
那一晚，大多数人还沉浸在帝王登基的新鲜与震撼中，唯有萧瑟的晚风与孤高的明月知晓：有一位年仅十八、未及弱冠的青年决定遵循父亲教导，为这乱世败国寻求开辟一条生路，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一不小心就会摔得血肉模糊，哪怕他被他所守护的人扔满污泥刀剑，死无全尸是他的最终归途。
枭栩再一次觉得当年逃出林州时连名带姓全部改换真是个正确的决定，至少他不会让萧氏遗臭万年。
这样想着，枭栩露出了个极温柔、仙人似的笑容，转身回房，衣袂翻飞若蝴蝶振翅，他的脊背很瘦，身影被明月挽留得很长，显得孤单、寂寥又决绝。
然后，枭栩开始了半生为国却悲惨凄苦，殚精竭虑却死无全尸的，短暂而哀婉的一生。
他本不该如此，他明明天资绝艳却心地良善，聪慧绝世仍可保全初心，他本该生如青竹四季常青而被世人称颂，而绝非死若昙花于无人之地盛放后寂寥离世。
枭栩记忆的最后，是被绑在行刑台上，整整三千刀的凌迟。
记忆无法存留痛觉，有的只是如电影般在眼前播放的影像，所以萧栩不知道那该是何等的痛苦，只是光是借那双眼睛看着白刃划过皮肤喷涌出殷红的血液，都会不由自主地脊背发寒，在接收完属于枭栩的全部记忆后，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萧栩为他感到不值得。
时间长河浩浩荡荡，国家朝代兴亡更替本是社会规律，在璟康帝之前，璟国已历经近二百年的历史，相对来说已不算短暂，合该慢慢衰败为新的时代让位，这个法则他不相信聪慧如枭栩会不明白。
个人的能力何其渺小，想要扭转一个国家的衰败又何其困难，然而即使枭栩明知这些，他还是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孤勇，选择为这个国家做点什么。
他成功了。
史书记载，璟朝是历史上存在最久的朝代，时间跨度长达四百余年，枭栩以一已之力，为璟国续命两百年。
此绩，堪比神明，却无人知晓，而最让人心寒的还是后世千年对枭栩的唾骂抹黑。
萧栩是一个商人，所以严格来说，他算是个非常标准的利已主义者，他的所有作为，都是建立在付出与获得成正比，甚至是获得远远超出付出的条件下进行，所以如果他做了好事，必然是要以此获得利益，名声也好、钱财也行、人缘也罢、哪怕是一份机会也能接受，总归不能是平白付出。
他对枭丞相这般无私无怨的奉献感到由衷敬佩，却也为枭栩感到不值得，如果他是枭栩，他绝不会让自已的功绩不为人知，他必然是要让每一个受到他恩惠的人对他由衷感激，才对得起他的辛苦。
……等等，他现在不就是‘枭栩’吗？
［是的，宿主大人现在就是‘枭栩’］淡漠无波的电子音再次响起。
萧栩对这个昏迷前出现的声音有印象，挑眉问道：“系统？”
［奸臣洗白系统 GD—7478 竭诚为您服务，宿主大人］
“好极了。”萧栩眯起双眸，他能感觉到自已现在是处于类似于意识体的状态，“来吧，亲爱的系统，向我解释一下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的穿越是你做的？”
［是的］
“为什么是我？”这是萧栩最好奇的问题，星际人何止千千万万，他萧栩凭什么是被选中的特殊的那一个？就因为这同音的姓名？
［因为这本来就是您的人生］
“哦？”萧栩食指抚唇思索，“你是说，前世？”
［您如此理解也并无不可］7478 一板一眼地对萧栩解释：［‘萧栩’和‘枭栩’是一魂双体的共生关系，二位本是一人，只是因为意外导致一个灵魂分裂于两个世界投生，本来二位只要在各自的世界完成使命，收集足够的信仰就能重新融合，但是很可惜，您与‘枭栩’都无法完成各自的使命。］
［您本是超时空管理局的重要人物，您无法融合归来是我局的重大损失，于是我局派遣我与系统 7479 将您与‘枭栩’互换灵魂位置，辅助您二位代替对方完成任务。］
“有趣。”萧栩没想到这穿越的背后居然还有这么一长串故事，“这么说我是回不去了？”
［……因为信仰值不足，在完成使命前，我与 7479 无法再进行灵魂互换，但是在两位信仰值得到一定额度之后，我们可以为您二位提供跨时空见面服务。］
亲眼见到那位枭栩丞相，见到自已灵魂的另一半吗？这听起来可真有意思。
“那么作为‘枭栩’的使命是什么？”
［让枭栩曾经的所作所为尽为人知，洗刷无端污名，让枭栩名刻丹青，流芳千古，成为璟朝最受人爱戴的贤相忠臣。］
萧栩闻言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勾起一抹笑来：“听起来很有意思，可是，我又为什么一定要听你的呢？”
［？！］7478 不解，［宿主大人？］
“我也不是一定要去完成什么所谓的使命不是吗？以我的本事，加之枭栩的记忆和身份，我完全可以把奸臣这个名号坐实，在这个世界活得逍遥自在。”萧栩现在的笑容非常的微妙，让 7478 有点害怕。
把这个未来会反抗的小皇帝杀掉推个傀儡上位，将冠九霄派去边关再随便动动手脚让他战死沙场，借助预知的记忆把一切可能妨碍他的因素提前清除，到时候，璟国就真真正正是他的私有物。
他为什么一定要费心劳力地去当个好人？他又不是‘枭栩’，他是个私心再重不过的家伙，他不在乎这个国家，更不在乎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
［……］
7478 沉默。
7478 震惊。
7478 查阅世界资料。
7478 没有想到萧栩这半个灵魂居然是这种性格！
［可是，完成使命您才有可能回星际……］
“我在星际除却三个孩子了无牵挂，想来那位心地良善的枭丞相一定能代替我照顾好孩子们的，即使他不能，我也很早就为孩子们准备好了退路，既然如此，我又有什么好回去的。”
［可，可您没有信仰之力辅助，就无法融合灵魂，这次灵魂如不融合就有可能消散……］
“无所谓，我是个活在当下、及时行乐的人，现在快乐就够了，为什么要在乎死后的事情？”
［……！！］7478 程序高速运转，险些宕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