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栩送别张之江后,到御书房与林闻阙和卫珩禹商议了许久各种事宜,抬眼一瞧已经入夜,丞相就又在宫中休息了一晚,第二日同帝王用了早膳、教导了一会儿功课、帮忙处理了部分紧急的政务,一拖又拖,待回到枭府已是巳时过半。
枭栩刚下马车,就察觉了府内不同往日的喧闹,仔细听去似乎是争吵的声音。
正巧蹲在门口的小厮阿麦看到枭栩回府了,原本愁苦的眉眼登时松缓开,几大步跑了过来,“主子!”
“发生了什么?”枭栩就问他。
阿麦的脸又犯愁地拉下来,欲哭无泪地向枭栩控诉:“主子,是那位庄游医的徒弟仓小公子!他从今儿早上醒来开始就满府地找他师父,府里翻了一圈找不到就闹着要出府去找,那、那我们肯定是不能让他一个孩子就这么出去啊!”
“谁知道我们不让他出门,他就像发了疯似的,又咬人又砸东西!”阿麦捧着脸,光是稍微回想一下,都对一个那么小的孩子竟然可以有这么大的破坏力而感到震惊且害怕,“客院的东西都被砸得差不多了!楚大哥不在,现在凉月姐他们正在里面试着制止他,我帮不上忙,姐姐们就让我出来候着您……”
近期实在忙碌,楚含锋每天一早都要出去处理暗翎卫与金铭军的诸多事务,一般不在府里。
枭栩听过后安抚性地拍了两下阿麦的头,“我知道了,你还是先继续在这儿待着,我进去看看。”
阿麦双手握拳,使劲点头,硬硬的头发发尾随着点头的动作像扫帚一样上下扫动,跟小狗儿一样,超听话的。
枭栩被阿麦逗笑了,但现在心忧仓蜚情况的丞相还是先快步走进了府中,穿过前厅刚走没几步,一个东西就朝着他的面门飞袭而来,枭栩歪歪身子轻松躲过,那东西摔在后方地面上碎出了清脆无比的啪嚓声,枭栩才看清这东西原来是个小瓷花瓶。
抬眼看向前头,几个姑娘勉强制止住了仓蜚,但也只能说是勉强,凉月双手抓着仓蜚挣扎的手,将小孩儿的胳膊夹在自已的小臂与大臂之间,还算是控制住了仓蜚的行动,聆风按着男孩儿的两只腿不让他乱踹,落花在一旁好声好气地劝着仓蜚,而絮雪看起来已经不大耐烦,一手抓着麻绳一手拿着巾布,想把人直接绑起来再塞住滋儿哇乱叫的嘴。
“仓蜚。”枭栩叫了一声仓蜚的名字,青年的声音不算大,但却足以让院子里的所有人停住了动作,仓蜚不再无意义地挣扎并发出噪音,只是眼神如钉子般直勾勾地打在枭栩身上。
枭栩突然发现,仓蜚的眼睛从普通的棕黑色变成了琥珀色,此刻恶狠狠地盯住他的模样,就像一头突然被抛弃又受了伤的小狼,欲用尽全身力气反扑眼前的敌人。
枭栩平静而淡然地任由仓蜚用令人不适的眼神包裹自已,蹲下身子向对方张开怀抱,呼唤道:“过来。”
“主子,他……”聆风有心提醒枭栩现在的仓蜚情况非常不对,很有可能突然暴起伤到他,但枭栩只是明了地摇了摇头。
于是聆风只好无奈地给凉月使眼色,两人一同松开了手。
仓蜚被放开后反倒比之前冷静得多,自初次见面之后这么久以来,他头一回再次用这般狠戾陌生的眼神看着枭栩,那素来温暖舒适的怀抱此时丧失了所有的吸引力,仓蜚看着张开双手等待他的枭栩,只是问:“庄十方呢?”
“不过来吗?”枭栩微笑着,依旧很有耐心。
“我问你庄十方在哪儿?!”仓蜚嘶吼着,声音尖锐。
“他去南疆了对不对?他不要我了是不是?!”
枭栩的表情丝毫未变,仍是说:“庄四方,过来,你过来我就告诉你。”
仓蜚面色僵硬,男孩儿似乎秉持着一种半信半疑的态度,真的逐渐靠近了枭栩,然而就在他即将走入枭栩怀抱的下一刻,男孩儿的脚步猛然一拐,朝着大门外疯狂地跑了出去!
“仓蜚!”落花惊叫一声,立刻就想追出去,却见枭栩已经先一步追着仓蜚跑走了,这下可好,几个姑娘见枭栩跑去追人,一连串儿都跟上去了,看得府门的守卫和阿麦一脸迷茫,不知道这是整得哪一出。
小小的孩子跑在大街上,他身上的衣服料子和款式都很好,可是不便奔跑,于是就有人看见那孩子直接拿出一把小匕首把下摆的衣料割断了随手扔掉,看得那人一阵心疼,正想说这是谁家孩子这般浪费,就见男孩儿跑着跑着就被石子绊倒摔在地上,那人正想去扶,就瞧见男孩自已爬起来,继续向城外的方向跑去,一只鞋跑掉了落在街上都不穿上再跑。
那人正奇怪呢,就瞧见一身着华服、气质卓然的青年一路追着刚才那男孩儿跑去了,身后还跟着四个漂亮姑娘,其中一个姑娘还顺手捡起了那只男孩儿跑掉的鞋,而后像阵风似的跑远不见了。
徒留路人在风中凌乱,困惑不得解。
……
仓蜚几乎是拿出了自已的所有气力在跑,鼻翼被风撑得两眼发黑,胸腔呼吸苦难而闷疼,呼哧呼哧地像风箱被拉动着吐出黑烟,但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只是直直地看向城门的方向、跑向城门的那边。
庄十方,你是个混蛋。
你好吃懒做、厚颜无耻,经常欺负我,又给我起了个那么难听的新名字,你还总是骗我,骗我新买的糕点不好吃你自已却都吃了不给我留,骗我可以掏走鸟蛋烤来吃却在我被鸟妈妈啄时在一旁哈哈大笑,骗我只要乖乖吃药就与旁人没有不同,骗我就算我是个药人也能健健康康活过十五岁,骗我……
骗我,你说你永远也不会为了我去南疆。
仓蜚咬紧了下唇,因为奔跑得太剧烈,喉咙里已经从胸腔泛上来些许血腥味,男孩儿却再一次加快了步伐。
你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你是个嘴里没一句实话、整天就知道喝酒的糟老头子!大骗子!你不能这么做,庄十方,你不能这么做!你答应过我的,你说过不会抛下我的!
我不要活过十五岁了好不好?我再也不任性妄为给你找麻烦了好不好?我不要仓蜚这个名字了,从此之后只做你的徒弟庄四方好不好?只要你别走,你别抛下我!
师父,你别不要我……好不好?
因为突然的剧烈运动,鼻子里忽然冒出了一股血,仓蜚这才发现自已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他随手一抹,纵使胸口疼得他近乎昏厥,双腿也重得好似千斤压着,他依然在往前跑,只是速度越来越慢、意识越来越模糊。
突然,他被人掐着腰直接抱进了那个熟悉的温暖怀抱。
看着眼前的紫色衣衫,仓蜚发了疯,想也不想地一口狠命咬上了男人的肩膀,全然不顾对方发出的一声痛苦闷哼。
骗子骗子骗子,所有人都是骗子!
我就不该去林州,不该帮林州治理疫情,更不该认识枭栩,还跟着枭栩回了宸都枭府落脚!要是我一直没有人照顾,师父就不会抛下我了,那么在我死之前我就可以一直跟师父在一起了!要是我是个健康而普通的孩子就好了,那师父就不必去南疆了!要是……
温柔轻缓的力度落在脑袋上,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句叹息般的:“对不起……”
仓蜚蓦然愣在了那里。
“我很抱歉,庄游医是因为我告知他的事,才突然要去南疆的。”枭栩把男孩儿紧紧抱住,无所谓仓蜚发泄地在他的身体上留下伤口,如水一般容纳了所有的恨痴怨戾。
不,其实不是这样的,仓蜚其实早就知道的,庄十方一定会去南疆。
仓蜚嘴上渐渐放松了咬合的力度。
“我不能让你离开,为此就算使出一些强制手段我也在所不惜,四方,你可以怨我、恨我,只要能让你觉得好过一些,那就怎样都好,但请你不要伤害自已,因为我答应了庄游医的,我会好好照顾你,让你健康、平安地长大。”
泪水模糊了视线,顺着眼角大颗大颗地砸在丞相的衣襟上,男孩儿松开嘴,抬头与青年对上视线,枭栩湖泊般的眼睛仿佛可以把他的悲伤全部包容,于是他便忍不住向他哭诉、向他哀求:“枭丞相,你帮帮我,你帮帮四方把师父找回来,可以吗?”
“南疆是个吃人的地方,师父去了那里就再也回不来了。”
“四方以后再也不任性了,发病再疼也不会哭闹了,再也不贪求自已不该得到的东西了,活不过十五岁也没关系,明年、不,明天就去死也没关系!我只要师父回来!我只要他回来!”
“枭丞相,你帮帮我!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我、我是药人,我的血可解世间百毒!你可以放我的血去换……”
孩童愈发激动的声音戛然而止,落花拔出银针时,仓蜚彻底昏睡在了枭栩怀中。
“做得很好,落花。”枭栩抱紧了仓蜚,对着落花勾唇赞扬,只是脸上的表情总是不够喜悦。
“主子……”落花忍着不想掉眼泪,但她觉得自已忍不了多久了,“这到底是怎么了?”
“主子,您可还好?我们赶紧回府吧。”聆风最关心的是枭栩的肩膀,刚才仓蜚发疯咬得很重,纵使隔着衣服,伤口也不会浅了。
枭栩摇摇头,示意自已还好,抱着仓蜚转身回去。
“从今以后,就不要叫这孩子仓蜚了,”枭栩一手抱着男孩儿,一手抚摸着他的软发,“他是庄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