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听得一阵踢踢踏踏的声音传来。江蕙开门一看,是公主回来了。
可笑这位公主,虽已脱下男装,换了华丽的公主服饰,却是一路小跑,仍旧没有一点公主的样子。随侍的一帮人也跟在她的身后气喘吁吁地跑,竟是乱糟糟的一片。
见了江蕙,公主急急地拉她进屋,又掩了门,把跟着的众人关在门外。回身后,迎着江蕙急切地目光,兴冲冲地说:“你知道李家出了何事吗?”
“出了何事?” 江蕙装出一副一无所知,非常急切地想知道原委的样子。
看江蕙焦急的神情,公主反倒不讲了,慢悠悠地踱到桌前,拎起茶壶往茶碗里慢悠悠地倒茶。边倒还边看着江蕙的表情。
江蕙心中好笑,脸上却无可奈何地苦笑着,仿佛在耐着性子等公主喝茶。
到江蕙快忍无可忍的时候,公主终于开了腔:“我这个表叔其实够倒霉的。”
“究竟发生了什么,求求你,快说呀!”
“急什么?”公主白了江蕙一眼,又喝了一口茶,才开口道,“不久前,父皇梦见有一股洪水冲毁了太庙,醒来后心悸不已,认定是名字中有水的人会图谋不轨,威胁到大隋的社稷江山,加之以前还有一个方士说了什么谶语,父皇便开始疑惑姓李的大臣……”
刚说到此,就听外面有人轻轻叩门:“公主,李家窦氏夫人携子入朝,已到丹凤门了。”
公主闻言,立刻站起,急急对江蕙说:“详情以后再对你讲。现下先随我去宣政殿。”
江蕙很是纳闷:“为何窦夫人会入朝呢?李渊李国公呢?下狱了吗?”
“没有,表叔自小和父皇一起在宫中长大,父皇毕竟还顾念往日亲情,不忍将表叔下狱,只是禁足在府而已。至于婶娘此次进宫吗?”公主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红晕,“婶娘想亲上加亲,向母后提出,要……”
“哦!”江蕙心中已经明白,定是李渊和窦夫人想娶一位公主作李家的儿媳,以便消除杨广的疑心,“是李家哪一位公子呢?”
“婶娘说次子李世民已经下聘长孙氏,但长子、三子均未定亲,此次要我挑……”
“你亲自去殿上挑选夫婿?不怕吓坏窦氏夫人?”
“这不妨事。其实小的时候,我和李家的几位表哥都是玩熟了的,只是这三五年大家都大了,虽说都是亲戚,终究男女有别,才疏远了些。父亲说,为了了解他们如今的性情才学,他今天会借着李家几个孩子进宫的机会,出一道考题给他们,借以看看他们的表现。一听说要出题,我自然就很好奇了,所以才想亲自去看的。更何况,那宣政殿御座后有一屏风,甚是精巧,藏于屏风后,殿中人根本不会察觉。当年我祖母独孤皇后就时常在屏后窥视文皇听政,今日我们也去那里就行。好了,不说了,我们快些走吧!
“我和你一起去?这合适吗?要是你的父皇母后怪罪下来怎么办?”
“有我在,你不用担心父皇降罪。这几日与你相处,我深知你我虽然年岁相当,但你的见识远胜于我,如今事关我的终身大事,自是希望你能帮我参详一二,算我求你。”公主的眼中露出恳切的神色,“再说,窦氏夫人是携三子入朝,难道你不去看看你的结义兄长吗?”
江蕙闻言,忙点头应下,随着公主出了房门,直奔宣政殿而去。
为减小目标,公主挥退左右,只带着江蕙一人,拐拐弯弯地绕到宣政殿侧门。殿门口站着的两个侍卫定是见惯了这位主子的任性,并不出言阻拦,只躬身对着公主施礼。
公主拉着江蕙,径直来到她所说的屏风后面,两人敛气屏声向外张望。
只见屏风前的御座上,背对着屏风的方向坐着两个明黄的身影,显然是大隋皇帝杨广和皇后萧氏。再看殿中,竟然跪着七八个人,一点也不像选婿的样子。
江蕙一眼就看到了李世民,李世民的左右各跪着一个少年,想来是李建成和李元吉。而他前面的盛装女子应该就是窦夫人。
这四人都跪在大殿的左侧,大殿右侧也跪着四个人,一个是耄耋老者,其余几人均正当盛年。
御座上杨广仿佛正在盛怒之中,只听得他将御案拍得山响,大声呵斥:“李敏,昨日你在朕面前滔滔不绝,怎么今日见了唐国公家人,反倒唯唯诺诺不发一言。这样藏头藏尾,当面一套、背后又是一套,岂是大丈夫行径?”
那李敏睨了一眼左侧四人,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跪前半步道:“陛下,李渊贵为国公,一直深受陛下恩宠,可是他不思报效,早就怀有不臣之心。陛下想想,当年陛下与李渊破南陈之时,李渊只是副帅,可他未经陛下许可,擅自诛杀陈后主宠妾张丽华和孔贵嫔,还对外宣称是怕陛下被美色诱惑,似这般不惜玷污陛下清誉以博得自家名声的做法,置陛下于何地?”
李敏话音未落,他身旁一个蓄有长髯之人便接口道:“不止如此,陛下尚居潜邸之时,那李渊与废太子过从甚密,曾几次三番为废太子保驾护航。陛下即位后,李渊仍心怀废太子,不服陛下,就连陛下与他玩笑,戏称他为‘阿婆面’,他都面露不快,私下甚有怨言。陛下好马,遇有宝马良驹,我等皆献与陛下,只那李渊,不将陛下放在眼中,他家中藏宝马数匹,几曾见过敬献陛下?”
“然也,”那老者也开了腔,“李渊背主,上天已然托梦示警于陛下。陛下明鉴,渊者,深潭也。古有云‘潜龙在渊’,一旦时机成熟,渊中之龙一飞冲天,必然搅动天下不安,陛下应早做决断,防患于未然,否则,天下危矣!”
左侧跪着的李家诸人闻言,俱都大怒,最长的李建成早已按捺不住,起身便向右侧几人扑去,嘴里不住叫骂:“无耻之徒,无中生有、血口喷人。”年纪最小的李元吉面色惨白地跪着不动,唯有眼珠骨碌碌乱转。窦夫人则是气得抖抖嗦嗦,说不出话来。
只有李世民镇定自若。他一把抓住李建成,把他按跪在地上,然后自已复又跪倒,叩头道:“陛下,家父一向对陛下忠心不贰,天地可鉴,今家兄李建成乍然听闻父亲竟被小人如此垢陷,情急失仪,还望陛下勿怪。”
杨广与皇后萧氏对望一眼,问李世民,“看来,你倒是有话为你父辩解。”
“是,”李世民的语气依然平缓,“陛下,世民既为人子,岂能眼看家父被人诬蔑而漠然视之,自然是想要替父亲申辩一二,还望陛下恩准。”
“朕准了,你且说来。”
李世民答应一声,又叩了一个头,然后昂首道:“刚才几位大人所言,世民不敢苟同,当年南征之事,陛下最为清楚,家父是深知废太子好色,恐红颜祸水,闹得皇家不宁,与陛下商议后才将二美处决。事后,又怕废太子心怀不满,寻机报复,家父才将此事一力担下,以求护得陛下周全。今李敏大人张冠李戴,说是陛下好色,不知是何居心?难道是为陷害我父,不惜败坏陛下声名吗?”
李敏闻言,涨红了脸,立时就要出言反驳,抬头看见杨广面沉如水,听得极是认真,到了嘴边的话赶快收了回去。
李世民不理会他,又转向那位蓄髯之人:“李金才大人的话,更是无稽之谈。当时杨勇尚为太子,太子是君,休说我父,就是当今陛下,在当年也是臣子,大人不妨问问陛下,那个时候,陛下难道不是尽心尽力辅佐太子?难道说当时会有人未卜先知,知道几年后,太子会被废吗?至于说什么‘阿婆面’,我从未听父亲提起,想必父亲并未放在心上,完全是大人为作这一篇‘锦绣文章’杜撰出的无稽之谈罢了!对了,还有大人刚刚提及的宝马。的确,父亲几个月前确是觅得几匹大宛良马,可这些马儿本就是父亲为陛下所备,之所以养在家中,迟迟没有进献,是因为马性刚烈,父亲想驯好之后,再奉于宫中。陛下,我父为了驯马,身上处处都是淤青,他对陛下的忠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
杨广听了,沉思不语。
李金才见势头不对,忙指着李世民道:“你一个黄口小儿,巧舌能辩而已。事实就是如此,你又如何能改。”
江蕙在屏风后听着李金才的话,不禁哑然失笑,这话说得不伦不类,也不知是说他自已所说的是事实,还是李世民所说的是事实。
看着李金才气急败坏的样子,江蕙不禁心中一动,一个影子闯入她的脑海,她再细细端详那个李敏,努力在记忆中搜寻,不觉微微点头。
又听那右侧那一直未开口的胖家伙,此时慢悠悠开了腔,“陛下乃是天子,前者,天帝通过安伽佗告知陛下,说‘隋二代后,李氏代之’,陛下不以为然,今天帝再次显圣,又托梦与陛下,向陛下示警,陛下切不可置之不理,否则恐怕后患无穷。”
“潜龙在渊、潜龙在渊……”杨广口中喃喃地重复着,捋着胡须沉思着。众人的眼睛都望向他,人人都是一身冷汗。
江蕙见状,附于公主耳边轻声问道:“你可曾对皇上说过普救寺佛祖显灵一事。”
公主点点头,“降郡郡守已经上奏,父皇早就知道了,而且,郡守亲自护送,那块石碑不日便会运抵京师。”
江蕙听罢,心中有了底,她咬咬牙,猛地从屏风后闪出,跪于御案前。
殿中众人都吃了一惊。杨广怒喝道:“何人如此大胆,来人,与朕拿下。”
殿外武士应声而至,直奔江蕙而来。
公主一见慌了神,急忙跟着出来,跪在江蕙身边。口中叫道:“父皇开恩,她是儿臣带来的。”
杨广闻言,皱眉看向萧皇后。萧皇后笑笑,探身在杨广的耳边说了几句,杨广也笑了,“芸儿,这就是成都寻来陪你解闷的丫头吗?来,丫头,你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江蕙闻言忙抬起头。
杨广细细打量了江蕙一番,笑道:“果真俊俏可爱。”说罢,立时又敛了笑容,厉声道:“擅自闯殿,就是死罪,给朕拿下,拖出殿外金瓜击顶。”众武士答应一声,上前架起江蕙就往外走。
李世民脸色骤变,正欲拦挡,就见公主跳起身来,上前抱住了杨广的胳膊,“父皇,是儿臣带他来的,父皇开恩放了他,儿臣保证今后听父皇母后的话,再不胡闹了。”
“你还为这个丫头求情?你别忘了,后殿还跪着一个夏荷等着发落呢?”萧后满脸怒容。
“父皇。”公主见母亲发怒,更是一头滚在了杨广的怀里。
杨广瞅了瞅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女儿,噗嗤笑了:“好了好了,别哭了,看看你的样子,成何体统?咱们说好了,今后你要是不听话,朕就杀了那个夏荷,也杀了她。”说罢,挥手命殿前武士退下。
看着复又跪下的江蕙,杨广摸着怀中公主的头,若有所思地说:“你这个丫头不是有话要说吗?那就说说看,朕倒是很想听听。”
江蕙毫不畏惧地望着杨广,大声道:“民女也曾读过《周易》,虽不敢说精通,但却知这‘潜龙在渊’的意思,并非如这位老先生刚才所言。”
大殿之上瞬间鸦雀无声,众人目光均集中在江蕙身上。
江蕙咽了口唾沫,理理思绪:“老先生所谓的‘潜龙在渊’出自《易经》的第一卦——乾卦,乾卦分六爻,设置六位,爻辞取龙为象,通过龙在六位上‘潜、见、惕、跃、飞、亢’这六种不同动态,来说明人在不同的时机条件下,为适应坏境的变化而有潜有见,有升有降,有飞有跃。六爻中第四爻,即九四,为‘或跃在渊,无咎’。指或者跃起上进,或者退处在渊,说明即使遇险,只要相机前进也无甚害处。
“老先生讲‘潜龙出自渊中之水’,是将‘渊’与‘潜龙’看作一体。孰不知,这‘渊’与‘龙’本就是两种截然不同之物。所以,正与老先生所言相反,是这‘渊’为逆境中的龙提供了退守的营盘,只待时机成熟之后帮助退处在渊的潜龙一飞冲天。说明这名‘渊’之人正是我大隋的股肱之臣,是不管顺境逆境皆会忠心事主的不贰之臣,是可助我大隋真龙天子扫荡天下,成就一代伟业的擎天一柱。”
那老者咬牙道:“好好,你强词夺理,非要说这‘渊’与‘龙’不是一体,我也不与你辩,你倒是再说说,陛下这梦又有何解呢?”
“哼哼,”江蕙冷笑一声,“如若我没记错的话,这位李金才李大人以前倒是还用过一个名字,叫做……”江蕙顿了顿,看着面如土色的李金才,“叫做李洪,正是洪水的洪,而这位李敏大人先前叫做李浑,是洪水中泥沙浑浊的浑。”
李敏与李金才未等江蕙说完,早已瘫软在地。
杨广听了江蕙的话,再看二人神色,早知江蕙所言非虚,怒极反笑道:“难怪你二人非要将朕的梦与唐国公挂钩,几次三番在朕的面前诬陷忠臣。却原来是想早早了结此事,以便你二人脱身,着实可恶。”
说罢,向身边站立的刘公公微一颔首,刘公公便即领会,尖声道:“殿前武士何在,将此二人绑了,押入天牢。”武士们上前,将瘫软在地如烂泥一般的两个人拖了出去。
见此情形,右侧另两人连连叩头告罪,称被奸人蒙蔽,以致犯下大错。杨广看着,厌恶之情溢于言表,萧后忙道:“你二人赶快退下,回去等着降罪的圣旨吧!”
二人闻言,如蒙大赦般连滚带爬地出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