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辞那一日下朝回来时,听到有刚入宫的小宫女在角落里偷偷哼歌: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人兮,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熟悉的旋律,触发了心底某处最柔软的记忆,他突然心头一晃。
这首《野有蔓草》是他和沈菀宁成亲那一年,夫人为她唱过的曲子。
她说,她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一首曲子也不会,但偶然间听到过这首曲子,便有心学了下来。
每年春日里,草长莺飞的季节,他会带着她在原野上放纸鸢,她提着鹅黄的裙摆迎风起舞,会轻轻哼起这首歌。
那道鹅黄色的身影,是他生命里不可多得的亮色。
后来沈菀宁为他中箭坠崖,尸首无存,他几次陷入疯癫。
他明明想念了她许多年,朝思暮想,想到深夜里浑身发抖。
可人至中年,再次与亡妻重逢,他却生了许多疑心。
疑心易生暗鬼。
于是,他和阿宁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冷战。
有人告诉他,或许沈菀宁能够“起死回生”,是因为她是敌国安插在他身边的细作,当年根本就没有死。
裴辞半信半疑间,终于还是将她禁足,派人秘密调查了她。
裴辞不知道为什么,今日心跳的格外厉害。
他想,或许是他太不理解阿宁了,阿宁分明是被他惯的自由恣意成性,只要他多哄一哄,肯定就好了。
他疾步想回去找她,疏解开他们的心结。
告别的时候,沈菀宁冲他挥了挥手。
“裴郎,再见。”
他忽然心神摇晃,二十年梦绕魂牵,他日日夜夜思念的就是这一声“裴郎”。
可下一瞬,他在她眼睛里看到了不一样的神情。
裴辞从未想过,有一日能从他的菀宁眼里看到这种神情。
记忆里的她,少女时期,开心雀跃时有,伤心发怒时有。
后来人至中年,也有贤妻良母般的从容。
唯独没有见过这种令他惶恐的神情,平静地如一潭秋水,像心死了。
那一夜,他一直心神不宁,在陪伴心悸受惊的元婕妤时,也迟迟没有安睡。
直到外面传来侍卫的惊呼。
“不好了,关雎宫走水了——”
彼时,他赤着脚只着中衣,慌忙跑到关雎宫外,只见漫天喷涌着炽烈的火舌。
他的妻子,还在屋内!
他疯也似的咆哮着。
“快去救皇后!都愣着干什么?!”
然而,浓烟滚滚,刺鼻到窒息,根本进不去人。
终于扑灭火势之后已经是凌晨,所有人只看到大火烧尽,她焦黑的尸身。
他抱着她的尸体,颤抖不已,几近疯癫。
“不要——”
“不要离开朕,阿宁,阿宁,朕明明已经把你找回来了,不要离开朕……”
“阿宁!”
破碎的疾呼崩溃而出,他这一刻体会到二十年前久违的痛彻心扉。
恰似他的妻子为救他掉下悬崖的那一瞬间。
裴辞是庶出,生母只是先帝的一个嫔位,曾亲眼看着娘亲被前朝贵妃折磨死在自己面前,自以为此生已经冰冷无情,只有利益。
可在这一刻,他明白了什么是撕心裂肺,痛意彻骨。
“为什么,为什么你宁可承受烈火焚身之痛?也要离开我?”
过了良久,他才猛然抬起猩红的眸子,想起来阿宁很多很多年前,曾经一本正经地对他说:
“其实我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人,如果你负我弃我,我就会一死了之,回到我原本的世界,与你永不相见。”
那时候,他总以为是女儿家情肠,说的些玩笑话,便也附和着应允。
她歪着头问他,“你,你真的不怕我是妖孽,故意勾引你,祸国殃民吗?”
裴辞真诚地握住她的手。
“阿宁,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女子,你的坦诚我视若瑰宝,我发誓,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永不相欺,不相负。”
“若有违誓,我必遭天殃人祸,五识尽丧,不得好死。”
直到后来,通过很多预言和奇论,他逐渐相信,她或许真的来自千百年以后。
她告诉他,世上有铁做的飞鹰,里面坐满了人,飞起来的速度比千里马还快。
她为他的仕途出谋划策,还设计出水战用的“钩拒”,日飞三里的“木鸢”,运输粮草的“饷母。”
凭借这些,他屡建奇功,年纪轻轻便位及亲王。
更是教给他,千百年后的人们如何爱人,那里的男人,如何疼爱自己的妻子。
所以,她是因为想念自己,才会死而复生回来看他一眼。
可是这一刻他轰然坍塌,因为裴辞明白,他的菀宁再也回不来了。
裴辞跪在地上,哭得肝肠寸断。
“原来,这就是你永远消失的方式。”
“你宁可承受痛苦而死,也不愿意留在我身边了,哪怕只是逢场作戏。”
他的妻子当真从未变过,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他到底爱谁呢?或许他谁都不爱。
他最爱的人,分明只有自己。
从那天开始,愧疚之下,裴辞每日喝得酩酊大醉,希冀在醉梦里与阿宁相见。
可天子的重担在身,不日又亲自南下去衢州治水。
巡查堤坝的时候,望着江水滔滔,裴辞忽的萌生了幻觉。
他突然崩溃,跪在地上,发出一声声声嘶力竭的嘶吼:
“阿宁,回来——”
凄厉悲痛的吼声在江面上回荡,无人回应。
他终于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