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医的到来,让丁姑姑几人激动的眼冒泪花,求生的欲望也愈发强烈了。
然而,这位姚神医看到骨瘦伶仃,嘴唇发紫,眼圈深重的几个病号,眉头却忍不住跳了跳。
尽管来时已经知道了这几个病人的大体情况,也知道等他到来,几人怕是仅剩下一口气,可此时看到几人跟活死人一样吊着命,姚神医心中依旧忍不住惊了惊。
但好在是见惯了这样的场面的,姚神医很快平静下来,坐在丁姑姑一侧,静心给她诊起脉来。
不出所料,丁姑姑体内的情况非常不容乐观。两种毒素混杂,且都是见血封喉的剧毒,她能撑到现在,真就是拜她之前吃了一颗解毒丸所赐。但即便如此,因为那毒过于阴毒,又因为耽搁的时间过长,丁姑姑体内一些器官开始腐烂衰竭。
不仅是丁姑姑,就连木槿和秋宁,也是如此。
三人谁也没比另一人情况好多少。
秋宁因为吃的多,丁姑姑是年龄大了,木槿身体本就孱弱些,而之前又因为给二爷做骨扇,连熬几个大夜,以至于身体摇摇欲坠……
总之,三人的情况都非常不容乐观。
姚神医琢磨了许久,才开了一个方子出来。就这,也不敢说就能解三人身上的毒,只是说,“先吃两幅看看情况,若不行再换新方子。”
云莺闻言也没说什么,只赶紧吩咐下人去拿药煎药,又亲自盯着丁姑姑几人把药吃了。
不仅是丁姑姑三人,云莺征求过二爷的意见后,还特意让人给瑞珠送了一碗药过去。
好的是,两副药吃下去,四人身上的中毒症状都有所减轻。
虽然只是能短暂的能坐起身,可以简单吃用一些粥米,但这比起之前滴水不进,连动一下身子都冷汗淋漓,情况已经好了许多许多。
这种转变不仅让云莺信心大增,丁姑姑几人的精气神也变得不一样了。
但姚神医却跟几人的想法完全不同。
这位头发花白,长得矮墩墩,慈眉善目好似弥勒佛似的神医,私下和云莺说:“即便侥幸能把毒解了,这几人的身体状况,肯定也不大如前了。”
云莺心情有些沉重,但却也认同老大夫的话。
毕竟就像老大夫之前说的,几人耽搁的时间实在太长了。若是能在中毒之后第一时间就由他开方诊治,许是情况能更好些。
“但万事也不能说这么绝对。”
“这话怎么说?”老大夫捋着胡须,看着云莺道:“若是能再用些玉泉丹之类的好药,想来多少也能将身子养回几分。不敢说和之前一样康健,最起码中毒的负面症状应该不会太明显。”
说到这里,老大夫唉声叹气,“那可是玉泉丹,传说中的宫廷秘药。可惜老夫来晚了一步,竟不得见这传闻中的神药,实在太过可惜。”
云莺:“您也知道玉泉丹是宫廷秘药,我们只是些伺候人的丫鬟,又哪里能得来如玉泉丹这样贵重的好东西呢?”
玉泉丹就是之前丁姑姑几人服用的解毒丹。
之前丁姑姑说,这丹药是荣国公特意给二爷防身用的,云莺其实没太在意。
但姚神医一给她科普这玉泉丹高贵的出身,云莺再想想仅有的四颗玉泉丹已经全用完了,就心疼的直流血。
据姚神医说,这玉泉丹乃是宫廷御医们根据秘方所制。其中所用药材样样罕见贵重,即便是皇室,要凑齐一副方子,也要几年十几年的时间。而每次所制玉泉丹,也不过区区百颗。
想想吧,百十颗药丸子,却要全大夏的皇室勋贵们一起分,荣国公手中能有一瓶玉泉丹,这真的是他简在帝心的最好证明了。
而荣国公却将这瓶玉泉丹给了次子,二爷又因为救人心切,示意她将药喂给丁姑姑几人吃。
虽说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人命关天,人活着就比什么都重要,但是,但可是,她们真的有点点不配啊!
吃了一颗玉泉丹,已经是他们祖上积德了,还要吃和玉泉丹一样贵重的药,才能勉强将身体调理上几分,这一刻,云莺对于将丁姑姑几人的身体状态,将养的更好一些这件事,彻底死心。
云莺心如死灰,丁姑姑几人的心思却渐渐亮堂起来。
无他,只因为多用了几幅方剂,丁姑姑几人已经从能坐起身,到能下床,再到可以简单的在屋内转上几圈。
但只在屋内转悠就够了,外边他们可不敢去。
时序进入十一月半,云归县这边的天气也有了些凉意。
中午还好些,可早晚都要穿上夹袄才会不觉得冷。
但就是如此冷的天气,蚊子依旧顽强的活着,且时不时就要飞出来找一下存在感,也是让人不胜其扰。
也就在一场薄雨落下来时,范县丞几人终于被拉到衙门公开审判了。
范县丞、吴世勋、赵雄、岐叟,连带着至今外逃,不知去向的娇娘,这五人勾结盐场的官吏,私下倒卖官盐。因为其利甚厚,他们又开辟荒滩为私人盐场,甚至还蛊惑灵渠村百姓提取井盐与之进行交易。
在贩卖私盐的过程中,凡有发现他们的不法交易者,大多被他们处死。个别投效及时,沦为他们的附庸,与他们一起牟利。
不说别的罪,只说私盐贩卖,大夏在这上边的管束尤其严格。诸如盐铁收归国有,但有私下经营者,贩卖数量超过二百石,就要被判处死刑。
范县丞几人贩卖私盐愈十年,经他们之手流向其他地方的私盐,又岂止是一个二百石,怕是几千、几万、几十万个二百石也有了。
这些人的死罪指定是没跑了。
因为其罪过重,家人被牵连,凡有知情不报者,也都被收监,被判处三年徒刑,另家产全部充公。
又因为灵渠村算是阖村一起犯案,涉及人员过多,但大多数百姓乃是被人愚弄,只以为是为官府做事,是以,首恶重惩,其余不论男女皆服三年劳役。
这处罚算是轻的,做了恶的村民得到这个惩罚,自然跪伏拜谢,感恩县令大人宽容。其余百姓倒是有所异议,只是人大多怜悯弱小,看着那些人家破人亡、哭的声嘶力竭,一时间便也不愿意计较太多了。
值得一提的是,范县丞诸人倒台,很快就跳出来许多百姓,来状告他们。
有告赵雄强抢民女、导致家妹惨死的;有告吴世丧尽天良,哄骗他们一家人签了卖身契,或是以低廉的价格卖掉田亩宅院的;更有许多百姓,状告范县丞、赵雄、吴世勋三人的亲眷,说他们借着这几人的权势,占了他们的鸡、盖房的时候多占了地,或是借钱不还……
总归县衙闹哄哄的,有好几日,人多的把县衙的门堵得死死的,想要出去都出不去。
但这么多告状的人中,又以尚家后人状告范县丞与赵县令同流合污,贪墨尚家财产,制造冤假错案,导致尚家众人惨死的事情最为引人注意。
云莺在后宅也一直关注着县衙的诸事,听到丫鬟们说,尚家的后人跳出来了,她当时就有些震惊。
要知道,就在她撞破尚家假山里的密道第二天,县衙就有口风传出,说是尚家的后人露面了,要打官司,要为尚家人平反。
那时候冒充尚家人跳出来的,自然是二爷安排的人手。为的就是找一个合理的借口,阻止尚家宅子被卖出去,同时不打草惊蛇,让范县丞几人察觉不到什么。
那真就是一个计,那跳出来的人也当真就是二爷找人假扮的。
可谁又能知道,过了这么些日子,竟然跳出个真的尚家后人来。
云莺问禾穗说:“尚家的至亲不是都被斩首了,五服的亲戚不是都被发配了,那如今跳出来的又是哪个?”
说起尚家被发配一事,云莺就不由的想起尚家犯罪之事。
她随二爷去了一趟尚家,回来后,就有意识的了解了许多和尚家有关的信息。
在她所得到的消息里,尚家是当地豪强,在民间很有威望。而尚家修桥铺路,施粥舍药,在云归县的乡性很好。
变故是从何时起的谁也说不清,只知道沿海来了水匪,云归县要出兵丁去打水匪,当时尚家还捐了很大一笔银子,用于这场战争的开销。
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尚家倒成了与水匪勾连不清的人。
州府亲自派下官兵围剿,当时的尚家主百般解释无人听,最后官兵破门而入,尚家主带着子孙们抵抗,当场被砍死。
之后的事情就众人皆知了。
尚家至亲的子弟,不论男女俱都被斩首,尚家五服的亲戚被流放。尚家一夕之间大厦倾倒,被百姓们唾弃厌恶。
尚家的倒台成全了两个人,其中一人便是当时的云归县县令。因为办了这么大的案子,县令高升,很快被调离。
另一人毫无疑问就是范县丞。
当时范县丞还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河伯所的吏员。
尚家的案子他在其中出了大力,得到县令赏识,升为县丞。因为成了云归县举足轻重的人物,范县丞渐渐掌握了大权,直至后来成了云归县名副其实的大人物。
不说尚家倒台后,谁获得的利益最大,只说当初听闻这件案子时,云莺就觉得其中怕是藏了许多猫腻。
首先就是,尚家乃是名副其实的耕读传家。族中有进士和举人,尚家祖先甚至曾是朝中四品的致仕官员。因想再现祖先荣光,尚家对子弟们的要求非常严格,让子弟们读书上进,功成名就以慰先祖威名。
这样的读书人家,有野心,但他们的野心都在仕途上。而他们家风一向都很清正,家里的读书人也都被养得清高自傲,目无下尘。
说他们勾结水匪,云莺一千一万个不信。
他们可是有大志向的,和水匪勾缠在一起,就会有翻车的危险,届时他们还怎么入朝为官?
况且,若真与水匪不清不楚,他们就不会出大笔银子供养士兵去攻打水匪,更不会在走投无路时,坐以待毙,而不与水匪暗通款曲,趁机拿下云归县做大——范县丞走投无路,都想弄死二爷,拿下县衙给自己翻案,难道尚家想不到这个方法么?
总之,这件事情只是稍微动脑子想一想,就感觉逻辑上说不通。
反正在云莺看来,这指定是一桩冤案无疑。
可就是这样一桩里里外外都透着矛盾的案子,它竟然很快就宣判了,且让诺大一个以耕读传家的望族化作齑粉,消灭在人世间。
真是听听就让人齿寒心冷,非常想要去跟当时办理此案的县令去谈一谈人生。
云莺心里搁着这案子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之前一直忙得脱不开身,她也不想过多的与二爷打交道,便没有多问些什么。
可如今案子出现了新的证人证词,云莺的好奇心就被彻底的吊起来了。
她想知道尚家的案子中到底藏没藏猫腻,又想知道是不是有人在背后做鬼,故意谋害尚家人。
禾穗显然是不能帮云莺解答这个问题的,云莺想知道答案,只能去寻二爷。
好在这些时日和二爷打的交道多了,云莺对于去寻二爷这件事也不抗拒了。
她便等二爷得空时,去了前院一趟。
二爷院子外的人看见她过来,连问都没问,就直接放了行。
实在是她如今管着后院,三不五时就有事要过来寻二爷。二爷但凡在院子里就必定会见她,时间久了。守门的下人便不多过问,直接对她放行了。
而云莺之前来前院,或是因为丁姑姑等人的病情,或是因为丁姑姑等人用药昂贵,需要支大笔银钱去购买药草;或是因为要给二爷的亲朋送年节礼,再不济就是前后院一些账目,如今都是她管着,也要定时给二爷汇报一番。
总之,她虽然来的勤,但为的都是公事。可唯独这一次,她算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来,可以说是为了私事了。
守门的不知道内里,对她直接放行,云莺心里却多少有些虚。
但已经进了这院子,总不能此时再退出去,云莺便硬着头皮往前走。
今天是墨雪在书房门口守着,他看见云莺过来,便冲她微颔首,随即站在门口与书房内的二爷说,“二爷,云莺姑娘过来了。”
里边传来二爷的声音,他让她进去。
墨雪就让开道说:“姑娘进去吧,被让二爷久等。”
云莺应了一声,推开门往里走。
其实此时她就觉得贸然过来寻二爷打听尚家的事儿,有些冲动了。她特别想扭头回去,但墨雪已经通报过,二爷也已经应了……
云莺不紧不慢走进去,站在门口不动了。
二爷半晌没听见她的动静,从一沓公文中抬起头看她。
他眉目清冷,面容上都是锐利。他蹙着眉头想事情,便连那看人的视线,似乎都多了几分迫人。
云莺正暗自斟酌着该如何开口,二爷已经挑着眉问她说:“你不冷是不是?先把门关上,有什么事儿进来坐下说。”
“哦”。
云莺应了一声,慢吞吞关上书房门,又慢吞吞走到距离二爷最远的那张凳子上坐下。
她蹙着眉,抿着唇,一双素白的兰花指轻轻的绞着手里的绢帕。
那张莹润玉白的娇好面颊上映着薄粉,而她澄澈清透的杏眸中,泛着浓浓的心虚与深思。
她时不时抬头看他一眼,又在他即将抬头看过去时,赶紧垂首下来做思考状。
二爷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云莺,这样……一看就心事重重,且好像做了亏心事的云莺。
一时间他还真好奇起来,她此番究竟是为何而来。
不过想来应该不是为了公事,那就应该是私事了。
想想这一天发生的事情,二爷眸中露出恍然之色,也添了几分若有似无的笑意。
当下他也不急着问云莺了,只慢慢的批复着手中的公文,只留出一双耳朵来,静听着她的动静。
果然,二爷不急了,云莺却坐不住了。
她到底是开口说,“二爷。”
“考虑好怎么开口了?”二爷看过来的眸光中透着几分打趣,云莺登时就跟被人看破了心事似的,面颊陡然红了起来。
但看破就看破吧,即便他不能看破,她现在也是要说的。
云莺就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将此番过来的目的一说。末了她怕二爷为难,还特别善解人意的道:“此案若是还没有审理清楚,亦或是暂时还不方便对外人说结果,那您就权当是奴婢没问过这个问题,奴婢这就回去,不打扰您了。”
说着话她站起身往外走,面上如释重负,就连脚步都轻松许多。
二爷看着她那轻快的步伐,却不由哂笑一声,“你这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倒是让我觉得你找我打探事情是假,怕是看我是否在忙碌公事才是真。怎么,你什么时候不当管事,该当监工了?”
云莺脚步一顿,忍不住瞪了二爷一眼。
您说的是什么话?
她管事都没当明白,怎么敢当监工?
这整个云归县,又有那个不长眼的敢来监视县令大人公干,那人怕不是不想活了。
云莺瞪过二爷后,又反应过来,那人是二爷,是她主子。她个丫头片子竟敢给主子点颜色看看,她怕不就是那个不想活的人。
想到这点,云莺看左看右,看前看后,总归就时不看二爷。她这模样,倒是愈发让二爷觉出几分趣味儿,就想再打趣她一番取乐。
但想想还是算了,这丫头脸皮薄,真要是说的她恼了,指不定真就撒丫子跑了。
二爷就指着云莺方才坐过的那张凳子,示意她回去坐着。他又开口问云莺,“怎么关心起尚家的案子来了?”
云莺见二爷恢复了正经,她心里那点不自在就烟消云散了,当即就平静的说:“奴婢也不是现在才关心的,早从那次被您带去了尚家看宅子后,奴婢就私下打探过尚家的事情。”
二爷挑眉:“都问谁打听的?可都打听清楚了?”
云莺就说,“奴婢不常出去,也没别的门路打探消息。想知道点事情,只能寻府里的丫鬟婆子们打听。她们中的大多数都是云归县人,对县里的事情倒是一清二楚。”
又说:“该知道的奴婢都知道了,但丫鬟婆子们说的消息,不知道过了多少人的口,怕是早被传的不像样子了。”潜意识是说,她得到的消息怕都是歪曲的,不正经的,所以就希望二爷您能给出点正经消息。
这话云莺没说出口,但她那双明眸中赫然就是这么个意思。
二爷见她这个认真求知的模样,一时间眸中笑意更浓,只拿着公文挡在脸上,怕让云莺看见他脸上太过明显的笑意,会恼羞成怒,一走了之。
那他今日份儿的乐子可就没有了。
笑过后,二爷也没瞒她,倒是将云莺想知道的事情都大致说了说。
原来,这还真是一桩冤案。
这件案子说起来复杂,其实很简单。
只因为当时在云归县任县令的吴县令的长子,看中了尚家的姑娘,想要强纳为妾。
之所以说是纳妾,而不是娶妻,全因为县令夫人看不上尚家的门第,只想给儿子攀高枝娶个真正的官家千金来。
也是因此,儿子闹着非要娶尚家女,县令夫人没吐口,却也松口说可以纳之为贵妾。
再说这吴县令的长子,别看他顶了个官二代的名头,实际上却其貌不扬。若只是容貌上差几分也就算了,偏他被县令夫人惯坏了,文不成武不就不说,还浪荡风流,吃喝嫖赌无所不精。
这样的官二代,别说是纳妾了,即便是娶尚家女为妻,尚家都看不上。
那尚家可是耕读传家,阖族人都以出仕为官,恢复祖先传下的荣光为己任。他们满门清贵,自然不屑做那卖女求荣的事儿。
况且县令家还是要纳妾,而不是求娶,若他们真把家中的女儿不明不白的送进县衙内,那家中的门楣都被他们抹黑了。
纳娶之事自然被尚家人一口拒绝。
尚家人也不算迂腐,当时委婉的找了借口,说是那姑娘已经定了亲,只待到了岁数便要成亲。
这话县令夫人自然是不信的,只道是尚家看不上他儿子,才不欲成这段才子佳人的姻缘。
县令夫人心存不忿,自然少不得在县令跟前吹吹枕边风,以至于县令大人对尚家也不满起来。
县令不满,便会刻意刁难。
云归县院试时,由尚家几位秀才作保的学子,因为种种缘由不能进入贡院考试。
事后尚家主寻县令讨要说法,县令顾左右而言他,给不出个解释。
由此双方矛盾加剧,尚家主激怒之下,在背后说出了“吴长勇不堪为一方父母”的话。
这话传到吴县令耳朵中,吴县令对尚家愈发痛恨。
之后云归县遭遇水灾,尚家捐献的大批米粮被人换成霉烂的;尚家主持修建的私塾,无缘无故突然倒塌,砸死了两个幼童……
尚家的风评渐渐败坏,云归县的百姓对尚家渐渐不满。
尚家也后知后觉意识到,有人在背后搞鬼。可惜,还未等他们查清背后主使,水匪登岸,云归县也要派兵增援。
同时,县令还亲自来了尚家,希望以尚家为首的豪族能捐献米粮银钱,以资助士兵抗击水匪。
县令亲自登门,说的也是事关民生的大事儿,尚家即便对县令心存龃龉,也不得不捏着鼻子,拿出了大笔的银子,以作军资。
但这只是第一次,之后吴县令又以战事困难,需要更换军械,县衙无力资助为由,又接连三次去了尚家。
也就是这四次登门,尚家的家底险些被掏空。
尚家到此时也知道吴县令的险恶用心了,但他们还是小看了吴县令,只以为吴县令是故意恶心他们,要让他们大出血。
尚家没办法反击,只因为他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乡亲们流血丧命。在他们明明有能力帮衬的情况下,她们做不到置身事外,只能再次拿出银钱来。
但这次他们多了个心眼儿,就提出意见说,他们要出动几个族人,亲自盯着购买来的军械送到士兵手上。以防拿出来的银子,被吴县令私吞,或是挪作他用。
尚家人以为他们高明了一把,却熟料,也正是他们这个提议,害了他们全族的人的性命。
——那经由尚家子送出的军械,不仅没到云归县青壮们的手里,反倒落在了水匪手中。
正是因为这个转折,尚家被扣上了一顶通匪的帽子。
吴县令要捉拿尚家众人归案,尚家主自然不从。他关门闭户以作抵抗,还将尚家族人都召到一起来。
吴县令见状,就以尚家通匪,云归县民兵不足以抗为借口,请求州府调兵来擒拿匪首。
那州府的来人只管拿人,不管审案,尚家主深知若此番落在吴县令手中,怕是灭族的大祸近在眼前。
为求生,他们举起武器反抗。但也因为他们反抗,更坐实了他们通匪的罪名。
最后,厮杀中尚家主丧命,其余尚家子被生擒。
再之后的事情,云莺就知道了。
因通匪是掉脑袋的大事,尚家子孙全都被收监,后被判斩立决。五服内的亲戚得以偷生,但也被流放到西北,今生不许回。
也就短短三五个月的时间,云归县赫赫有名的望族尚家,就这般成了过去式,成为了人们印象中的过眼云烟。
尚家的事情说来不复杂,总共也就几句话的事儿。但其中所透漏出来的讯息,真是让人听的窒息。
云莺就觉得现在喘气困难。
她抬起手,想扯开些衣襟透透气。也就是此刻,她看到了面前的二爷。
二爷沉静的坐在玫瑰雕花的太师椅上,他目光深邃湛然,就这般直勾勾看着她。
云莺一个激灵,脑子顿时清明起来。她赶紧将伸向衣襟的手拐了个弯儿,转而摸向耳边的鬓发,就像是她之前就预备那么做的一样。
云莺轻咳一声,生硬的开口问二爷说:“那范县丞,又在这桩案子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二爷挪开眼,只当没看见云莺刚才失态的一幕。
他嗓音低沉,不紧不慢的说:“县令夫人因尚家拒婚恼上尚家,当时的范县丞便买通了县令夫人身边的丫鬟,让那丫鬟在县令夫人跟前说了些更不中听的。由此,县令夫人对尚家恨之入骨,才去吴县令耳边吹了枕边风。”
二爷又云淡风轻的说:“吴县令本就对尚家不满,贡院一事只为小惩大诫。不料尚家主背后言他不堪为一地父母官,吴县令对尚家生出怨毒之心,欲要处置而后快。范县丞便是看出了吴县令的这个心思,便给吴县令献了那声东击西的锦囊妙计。”
声东击西,表面上是意在水匪,其实,尚家才是吴县令要打击报复的目标。
不得不说,这个计策可真毒啊。
更毒的是,早在这个计策施行之前,范县丞就已经在一步步消解尚家在云归县的威信,蚕食尚家的财产。
也是因此,在尚家走到绝路上时,百姓们出于之前的种种怨恨,不会替他们喊冤;而尚家没了那大笔的钱财,也敲不开一些权贵人家的大门,出不起让人家甘愿帮衬的银子。
言而总之一句话,尚家的覆灭早在范县丞的计划内。为了达成这个目标,范县丞处心积虑,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可这愈发让云莺好奇了,“范县丞究竟和尚家有什么深仇大恨?怎么非得让尚家家破人亡?”
这个问题二爷恰好也知道答案,便给云莺解释说:“范县丞曾想拜尚家主为师,无奈他在读书上缺些天分,尚家主考核过后没有收他。”
云莺蹙起娟秀的眉头,“难道就因为这件小事,他就对尚家起了歹心?”
“这可不是小事。在读书人看来,这等于是否定了他的前程,要绝了他登天的路。范县丞心心念念是要出仕为官,如今被人否定了全部,他心中自然不忿。再有,范县丞也曾求娶过尚家一位姑娘,被尚家拒绝了。”
云莺闻言就有些无语了,她既想说,尚家是不是专出美人,怎么一个两个的都看上了尚家的姑娘?
可她又想到了范县丞的为人处事,就觉得他不应该是那种肤浅的人。所以,“范县丞是想曲线救国,想借由成为尚家的女婿一事,再提在尚家主名下读书这事儿吧?”
二爷微颔首,对云莺的敏锐赞叹有加,“你倒也不笨。”
云莺:“……”我可谢谢你夸我了。
终于理清了这里边的来龙去脉,可云莺的心情却却一点都不松快,反倒愈发沉甸甸的。
她为尚家可惜,又痛恨范县丞的毒辣,可更她怒火中烧的,却是吴县令的小肚鸡肠、尸位素餐。
尚家主骂那吴县令不堪为一地父母官都骂轻了,要她说,吴县令何止不堪为一地父母官啊,他甚至连作为一个人都不配。
云莺气咻咻,“就这那吴县令还升官了,他踩着尚家几十口人命坐上了高位,午夜梦回他就不怕尚家人来问他索命么?”
二爷微颔首,“这个问题问的好。若有机会,等你见到吴县令,你可以问一问他。”
云莺:“……”
再次被二爷噎了一把,云莺忍不住向二爷投去悠悠的目光。
有些人怎么看怎么好,可惜他长了张嘴。
云莺忍无可忍,终究是说:“二爷,您不想说话也可以不说话。”
二爷轻笑出声,“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为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云莺:“……”更气了,她拳头都硬了。
但云莺可不敢对二爷动拳脚,一来打不过;二来,她还有几个问题需要二爷帮忙解答。
“我之前听人说,那吴县令判完尚家的案子就高升了,这十多年过去,不知道那吴县令还在不在官场上?”
二爷觑她一眼,“你好奇的倒挺多。”
“也就一般多吧。”云莺催二爷说:“这件事您知情么?若知情可不可以也和我说一说?”
二爷没回答他知情还是不知情,但他眼神看向了桌案上的茶盏……
行了,她知道啥意思了。
云莺起身走到二爷跟前的书案处,拿了茶盏与二爷沏茶,她还亲自将茶水送到耳边手边去。
“二爷您尝尝这才茶水温度可适宜?若不合胃口奴婢再去给您沏去。”
二爷伸出那双金尊玉贵的双手,懒洋洋的将茶盏接过去,品了一口又放下,“茶水温度适宜,只泡茶的人手艺不精,还需多练。”
云莺:“……”明明不是她泡的茶,她充其量就是给他倒了一杯而已。
但眼下这些话云莺可不敢说,她只能不动声色的催促二爷,快回答她的问题啊,不要吊着人的胃口好不好。
“那吴县令……”
云莺凑上前:“吴县令怎么了?”
二爷看着眼前出现的这张芙蓉面。
她就站在书案一侧,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这个距离可有点越界,但二爷也只是看了一眼,便又将视线收了回来。
换以往,云莺恨不能离他八百丈远,像是与他略微靠近一些,就会传染上瘟疫似的。这次倒是不自觉靠他很近,也不知道稍后等她回过神,会不会懊恼惶恐。
二爷继续说:“那吴县令官运亨通,就在今年初,还在岭南府任要职。”
“年初还在任要职,且是在州府做官,那他官运当真算是亨通了。现在呢?现在吴县令卸任了么?”
二爷说:“没卸任,他死在任上了。”
云莺瞠目,“怎么就死了?他今年应该也就五旬左右吧,是做了太多孽,被人报复了么?”
二爷一摊手:“这个问题我也说不好,我派去调查的人回来后只说,吴县令死于暴毙。他七窍流血,死状凄惨,入土三天后棺木炸开,尸体不翼而飞。”
云莺:“……”
“那尸体至今也没找到么?”
二爷:“怕是找不到了,指不定被人盗走喂了狗了。”
云莺被二爷的猜想弄得恶寒了一下,但不知为何,虽然有点恶心,但还觉得有点点痛快。
只是,吴县令虽说遭了报应,可他到底是享了这么多年福才死的。反观尚家人,平生没做什么孽,甚至云归县每有灾难,他们还施粥舍药,可最后他们落了什么下场了?不仅早早就死了,甚至阖族的人几乎都死干净了。
云莺愤愤:“便宜那吴县令了!”
二爷:“便宜不了他!尚家的案子已查问清楚,稍后一应卷宗都要送往岭南府,再由岭南府送往刑部。吴县令做的恶会昭告天下,他的身后一片骂名,三代子孙也会受他牵连不得入仕。”
云莺舒已口气,觉得这个报应还差不多。
二爷看她不骂了,也不气了,却又露出深思的模样,不免又问她:“你脑子又在想些什么?”
“我在想,那尚家的宅子下边不是有四通八达的密道么。那些密道是尚家人挖的,还是范县丞诸人占了尚家的宅子后挖的?还有,那今天跳出来为尚家喊冤的尚家后辈,又究竟是哪个?”
二人忍不住又看了云莺一眼,“你好奇的事情,是真有点多。”
云莺抿起唇乖巧的笑,又忙不迭的凑上来给二爷奉茶。可惜二爷现在是真不渴,摆摆手让她别献殷勤了。
二爷还急着处理公事,眼下只想尽快将云莺打发掉,他便也没瞒着云莺,一鼓作气把她想知道的都说与了她听。
原来,那尚家宅子底下的地道,是早就有的。
那地道是尚家祖先逃生用的。
对,就是逃生。
因岭南府这边的治安非常差,不说有水匪、山匪,就连倭寇都不定什么时候会登陆。
尚家的老祖有远见,就早早的在宅子下边挖了四通八达的密道,用于儿孙逃命用。那密道中间还有个轩朗的大厅,那是用来放置尚家那些贵重的书籍的。
一开始这密道,也就尚家几个当家人知道。
可就在州府派兵辅助吴县令捉拿尚家匪徒时,尚家主为保存血脉,就让一支儿孙从地道逃走。
那一脉的儿孙倒是逃得生天,可事后范县丞发现逮捕的人数不够,便派人在全城搜捕。
这一搜就将那些逃走的人搜出来了,那地道也随之露了面。
这之后密道的事情被范县丞瞒了下来,后来成了他们秘密聚会和交易的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