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莺想七想八的时候,二爷不知何时写好了文书。
等他开始整理文书,云莺还在不自觉的磨墨。
回过神来的云莺就很无语,“您写完了也不告诉我,我这磨了半砚台的墨汁,这不浪费了么?”
“怎么会浪费?”二爷看着她说:“你是不是有什么误解?我说过写完文书就结束了么?”
“难不成您还要忙碌别的事儿?”
“你以为呢?”
二爷果然还要忙碌别的。
他在给他恩师,也就是被迫致仕的佟阁老写信。
云莺不想偷看的,可她实在好奇,就瞥了两眼。
然后就发现,二爷对他恩师关怀备至。
小到每日吃用如何、睡眠如何、身体可好,大到恩师这些时日有无出行会友,恩师阅读了什么书籍,二爷都要关心一下。
而且用词恳切真挚,对恩师的关怀跃然纸上,让人一眼就明白,二爷对佟老大人的感情真的非常非常深厚。
云莺是没看过,二爷给荣国公与荣国公夫人写的信件如何。但云莺觉得,二爷不可能再给与别人,比恩师更深厚细腻的感情,更仔细周到的关怀。
云莺也从没见过这样话痨的二爷,这个太过温情的二爷,打破了她对二爷惯有的印象。
云莺想着这些,就忍不住又瞥了几眼,然后就见二爷已经写到信尾了。
二爷说恩师即将七十大寿,他不能亲自赶往恩师身边,为恩师祝寿,便只能饮恨送上些衣物等等。
云莺恍惚一下,她给佟老大人准备的衣衫鞋袜还在赶制中,最快怕是明后天才能好。
“云莺,你在想什么?”
云莺回过神,“二爷你方才说什么,我刚才走神了,没听见。”
二爷看着她的眼神复杂极了,他深呼吸一口气,到底没过多询问她,只让她把封印信件的火漆拿过来。
云莺赶紧找来了火漆,从二爷手中接过信件,将信件封的严严实实。
“你这些日子在忙什么,怎么没见你往前边来?”二爷状若不经意的问。
云莺正将信件压平的动作一顿,随即佯做无事一样回复二爷说,“也没忙其他的,就是些杂事罢了。都挺琐碎的,没什么难处理的,就是有些费时间。”
“真觉得麻烦,就找两个人给你打下手。你没必要凡事都亲力亲为,只要掌握大方向,保证大面上不出错就可以了,其余事情尽可以交给下人去做。”
云莺点点头,“行,等回去我就提拔一个丫鬟上来给我帮忙。其实也就忙过年这段时间,平常时候府里也没这么多事儿。”
“那你先把人提上来,等丫鬟能上手了,你把后院的差事交给她,你到前院来给我打下手。”
云莺闻言终于忍不住抬起了头。
她抿着唇,将手中封好的信件交给二爷,一边问说,“二爷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么?等开了印,县衙的县丞和主簿一换,到时候您身边可用的人手就多了,还有那些事情需要我呢?”
二爷就说,“我想重新丈量云归县的田地与荒山,到时候你来给我打下手。”
云莺更讶异了,怎么好好的又要丈量田亩了?
丈量荒山她倒是能理解,毕竟二爷之前就说过要开荒。
可田亩丈量……难道是有人在田亩数目上弄虚作假,瞒报收成了?
二爷一眼就看明白,云莺已经想到了那个方向。对于她的聪慧,二爷特别赞赏,当即就说,“就是你想的那样。此次测量,要在全县范围内进行,但重点测量乡绅名下土地。”
那也就是说,瞒报税收的就是这些人?
这样才说得通么。
毕竟那些小老百姓穷的叮当响,一家子几亩地清清白白,就是想弄虚作假都很难。反倒是那些有几分权势的乡绅,他们若想造假,把一百亩地说成八十亩,那就少交二十亩地的税。若全县的乡绅都这样操作,那瞒报的税收可多了去了。
云莺想到这件事攸关重大,自然不敢推辞,忙说,“我稍后就让人管后院,我过来给您帮忙。”
两人又就着这件事,说了些其他的话,云莺就要告辞了。
可她要走,二爷却没说要放行,只沉默的看着她,看的云莺心都提起来了。
“二爷,您是还有什么事情要吩咐么?”云莺试探的问。
“没什么事儿。”二爷说。
“云莺。”
云莺“嗯”了一声,静等着二爷吩咐。她面上平静无波,可其实一颗心高高吊起,整个人都紧绷起来。
“你这段时间,是不是在躲我?”
一块石头猛地从高空中掉落下来,噗通一声落进了深海里。这动静看似不大,可在无人注意的海域深处,却引来了滔天洪波。
二爷目光灼灼的看着云莺,他深黑的瞳仁深邃漆黑,让人看不清其中真实情绪。他好似真就是随口一问,可就是这一问,让云莺整个人窒息。
“没,没有啊。二爷怎么会这么想?我躲着您干么?真就是这段时间杂事太多了,我忙不过来,外加您整日和秀才公在一起商议要事,我就没过来打扰您……”
云莺话越说越利索,她面上的表情也越来越镇定,好似真就是这么回事儿。完全是二爷多想了,才会觉得她在躲他。可实际上,她躲二爷做什么?这事情想想都可笑啊。
云莺还轻笑了一下,可那笑很快就僵硬在脸上。
因为二爷冷着脸。
因为二爷就这般静静地,看着她拙劣的表演。
他什么都没说,可他却把所有一切都看透了。只是纵着她,才不想揭穿她,让她为难,让她难堪。
云莺的表演戛然而止。
她不说话了,只垂下手,双眸空洞又茫然的看着自己手中的手帕。
她在想些什么,她自己都不知道。
但云莺知道,在这一刻,她既难堪,又心痛。
之前被人误解是他的夫人,她几次三番没有做出解释,是没时间,觉得没必要,还是在暗喜着什么,这只有她自己清楚。
就因为太清楚了,她才觉得自己可耻又可悲。
她一边追求着自己想要的自由,高喊着要自赎己身、自尊自爱,一边却又享受着他的纵容与偏爱,对他的区别对待暗自心喜。
又当又立,这说的可不就是她么?
认清自己本质的那一天,云莺一颗心粉碎。及至此刻,被二爷重新提起此事,她依旧没有做好心理建设,面色再次变得仓皇,嘴唇惨白毫无血色。
二爷锐利的目光直直的看在她脸上。
他不知道她究竟怎么了。
不知道她这时候在想些什么,以至于脸色那么难看。
但她的窘迫、难堪,对他的避如蛇蝎,二爷全都看在眼里。
而他又是那般敏锐一个人。
二爷当即就说:“事情出在我身上对不对?”
云莺侧过头去,鼓足勇气,才声音喑哑的说道:“和您没关系,是我的问题。”
“二爷,”云莺抬起了头,抿紧了嘴唇,看着他。
她眼中似有湿意,喉间似有哽咽,但她都努力忍过去,只做出冷淡的模样来,“二爷,我是打定了主意要赎身离府的。”
二爷迟疑了片刻点点头,“这件事,你早就与我说过。”
“那我有没有告诉过您,我这辈子都只想给人做正头娘子,不想做妾室偏房?”
宁做贫人妻,莫做贵人妾。贵人家的妾室通房,说白了还是奴才,还是下人。还要兢兢业业伺候主子,提心吊胆主子一个不顺心就要将自己提脚卖了。
她既然要赎身,便是不能忍受自己的身家性命被别人捏在手里,自己的喜笑怒悲都要受人掌控。
更何况,二爷还是有原配发妻的人。
尽管他与二夫人关系不睦,尽管她即便成了妾,也是二夫人主动送来的,妾这身份也成不了他们二人夫妻关系中的第三者。
但只是和第三者搭上边,就让云莺感觉窒息,让她惶恐难安。
可细思量她之前的作为,与一个插足别人夫妻关系的第三者有什么区别么?
区别多少还是有的,那就是二夫人知道她的存在,且欣然让她来伺候二爷。
但二夫人乐意,她不乐意。
她南下的这一路上,不是一直在琢磨着逃跑么?
她来到了县衙后,不是还琢磨着赎身么?
可看看她之前的作为,哪里和赎身沾边了?她是往这个泥潭里陷的更深了。
屋内静的落针可闻,二爷静静的看着云莺,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云莺捏紧了帕子,不去看二爷的神情,她继续说,“得您厚待,我该欣喜若狂的。只是,您说我不知好歹也好,说我不识抬举也罢。以后,只求您把我当这府上普通的丫鬟、管事看待。再不济,若您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将我罚去洗衣,丢出府里都行。您的厚待,云莺承受不起,也……不想要了。”
云莺话落音,跪下给二爷磕了一个头,起身就要往外走。
她浑浑噩噩的,其实都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什么。
但她想,二爷那么聪慧,她拒绝的态度又那么明显,二爷肯定清楚她的意思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