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喊到的那人瞥了一眼喊话的，没多说话，大概还算是看得清形式，只道了一句：
“竹林君要是困了可以先睡，我不困，我等着就是。”
困吗？他是不困的，只是有那么点坐立难安。
竹林暗自安慰自己，心底下就更显得不安了，但此刻他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
倒不如说他们这一行人都有些萎靡不振——早前那个隶属于GSA的少年骂得是真狠啊，不知道对方具体的身份他们还没敢还嘴。
明明是那么乖巧的长相，怎么可以说出这么恶毒的话呢？
竹林还记得对方那时候暗含怒意的眼神，和没等他们开口就说出的话：
“你们也不用解释什么了，反正事情已经发生了，如果要我说的话，我就送你们一句话吧——”
“还阴阳师呢，这不大傻逼吗？”
少年恶劣的语气确实有个瞬间激怒了他们，但少年身旁了无生气的白狐又生生给他们浇了一盆冷水。
那是只很强大的狐妖，血脉往上追溯的话，甚至能追溯到传说中的九尾妖狐玉藻前。
虽然只是不知道多少代子嗣，却也足够困住他们这一大群人。
当然，不是他们太弱，而是对方太强。
那么对比一下，这个看似人畜无害的少年大概会更强。
所以他们就待在那，让少年骂了个狗血淋头。
好在少年还有事情要做，没有留他们太久，驱赶苍蝇似的给他们指了条路就先行离开了。
竹林一时间仔细想了想，被人指着鼻子骂都忍下来了，等待一会儿好像也不算什么。
这么说服了自己，他反倒没有之前那么焦躁了。
竹林是安心下来了，但人群没有太安心，略带一些不耐的情绪在蔓延。
只不过不安心也没有用，这间基地里完全没有人在，只有装饰性的机械表发出咔咔的读秒声。
一群人坐卧难安地等到了后半夜，才终于听到了门打开的声音。
金发青年身上草草披着件外衣，发尾炸得有些厉害，他走出来的时候，迎面飘来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青年边走出传送隔间边拽下手上染血的手套，那双海蓝色的眼垂下，他无感情地看了一眼聚集在大厅中的霓虹人，随手将手套扔到了垃圾桶里。
“晚上好，诸位。”
追着话语绽开的是他脸上的笑容，只花了一瞬的时间，青年就从面无表情的状态转为了笑吟吟的样子。
他大大方方地展示出胸前的ID卡，而后道：
“我是莱特，GSA超管部调查组组长，很高兴认识诸位。”
莱特说的是英语，而赶在那群阴阳师面面相觑之前，另一道清爽的女音干脆响起。
一身职业正装的女青年三步并作两步跟在莱特身后走了出来，一口流利的霓虹语将莱特的话进行了一个翻译。
她胸前ID卡上华文清清楚楚写着华英双语名，其中华文为：
云霖铃。
ID卡标明其隶属于后勤部，而就这一手英语霓虹语的同声传译，也足以说明她属于什么种类的人才。
这下一群霓虹阴阳师听懂了，莱特也等到云霖铃说完才接着开口。
“首先，我为我们将诸位晾在这边感到抱歉。”
他颇为彬彬有礼地道，只可惜下一句话就随着微微前倾的身体锋芒毕露：
“毕竟虽然是诸位惹出来的烂摊子，但没能及时处理掉也算是GSA的能力不足，我们要是能更早知道的话，也许能处理的更好。”
“诸位也就不必在此等候这么久，你们以为呢？”
他笑得分外有礼貌，话语听上去也是温吞而缓和的，配合上一旁云霖铃的声线和霓虹语传译，竟是会给人一种尊敬感。
不过霓虹来的人也不是什么笨蛋，自然也听得出来这些话完全是讽刺。
一群人僵硬着身体，就这样面面相觑了片刻，陷入一种欲言又止的沉默中。
先是被兜头骂了一顿，又被晾了这么久，再有什么锐气也消失殆尽了。
沉默在蔓延，而莱特也不着急，保持着脸上的笑容盯着阴阳师们看。
直到那个领头的终于坐不住了。
那个领头的阴阳师两鬓已经斑白，年纪算是大的了，他在此刻仍然板着一张脸，迈步走到了人群的最前方。
然后，他弯下了腰，郑重而大声地道：
“本当にすみません！”
看到这个动作听到这句话，云霖铃险些没绷住表情，她像是一瞬间想过了这辈子所有伤心的事情。
但作为翻译的本职，还是让她尽职尽责地把这句话翻译给了莱特。
其实也不太需要她翻译，莱特大概是只看表情和动作，就猜出了这是句什么话。
但他还是对云霖铃点了点头示意感谢。
领头那人的弯腰只是个开始。
就在领头人弯下腰去并保持着那个姿势不动之后，跟在他身后的一大群阴阳师短暂迟疑了片刻，也立刻说服了自己。
于是一群人就这么齐刷刷地弯下腰去，随之响起的是不算太整齐但也足够大声的道歉。
莱特没看这群霓虹人，他也没躲那一阵鞠躬，反倒是轻飘飘地转头看角落里的摄像头：
“能把刚才的录像发我一份吗？普罗维登斯？”
【如果您需要的话，刚才的视频会发送到您的手机中】
“我需要，谢谢，”莱特弯弯眼眸，“带回去给局长先生看个乐子。”
当然，这几句对话没有被翻译。
尽管没有被翻译，但莱特说这几句话时露出的神态，已经足够那些偷偷抬头看莱特的人分辨了。
话虽如此，他们却没有敢轻举妄动。
又这么僵持了几分钟，直到有几个年纪大的开始颤抖为止，莱特才慢悠悠地转回视线：
“道歉的话，是知道自己错在什么地方了吗？不知道的话也没关系，我可以免费告诉你们。”
他笑着说，只是那双海蓝色的眼中半点笑意也没有。
随着这句话被翻译过去，阴阳师们终于站起了身子，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来。
“知情不报，越界擅自行动，拖延撤离普通群众的时间，架构混乱，无法起到对接组织应有的作用…”
莱特每说一项，那张脸上的笑意便更浓郁几分，直到话语的最后，他粲然一笑，总结道：
“不如解散。”
没去管阴阳师们猛然苍白下来的脸色，金发青年踱着步子，话音慢悠悠地被扔下：
“就像是你们听到的那样，这并非协商而是通知。我们会向上层反应你们的无能，至于霓虹方面怎么换人，那就不是我们的事情了。”
最后，他礼貌又客气地道：
“祝各位今后，前程似锦。”
……
云霖铃从霓虹回到局里的时候，天色已经有几分亮了。
她抑制不住地打了个呵欠，终于没有了担当翻译时的那股利落感，眉眼间反倒有几分怨气：
——谁家好上司后半夜给她从被窝里摇起来，就是为了抓个翻译啊？
她真傻，真的。
她单知道这位超管部管理组组长是个工作狂，却没想到这位组长会抓着别人一起卷啊…！
不过想到这个时间点的GSA还有人加班，云霖铃心里就又平衡了，而且GSA加班是真的按时间给加班费。
这么一想，她觉得好受了不少。
等她看到大厅中还有亮着的灯的时候，心里的这种平衡感就更强烈了。
大厅中有个染着一头绿毛的青年正在奋笔疾书。
云霖铃刚寻思着不打扰人家，悄悄走了两步，就被青年的一声哀嚎吓了一跳：
“这资料我看不懂啊！什么意思啊？！”
虽然说是哀嚎，但对方到底还是控制了音量的，只是云霖铃离得近，就免不得被这一嗓子吓到。
这一吓，对方也就看到了她。
“吓到你了？抱歉哈…”道歉道到一半，他看了云霖铃一眼，“你这是，刚加班回来？”
说到后半句的时候，对方的眼里就出现了一种同病相怜感。
云霖铃点了点头，莫名有了种预感，她就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你也加班？”
“我…我不是加班，”青年露出个苦笑，“我是晚上给喊去出勤了，结果今日份的资料没看……”
“什么资料啊？”大概是因为同病相怜的原因，云霖铃没忍住追问了一句，“局里的学习资料吗？”
“那不是，”青年摇摇头，把手上晦涩难懂的资料指了一段给她看，“我师傅给我找的资料…就，我灵务处的，学的风水，也算半个道士。”
云霖铃出于好奇，凑过去看了一眼，就这一眼她就愣住了：
这什么？这还是中文吗？为什么每个字她都认识，但是连起来她就看不懂了？
她这一凑近愣神的功夫，对方看清了她胸前的ID卡，然后不知道想到什么，眼睛猛然一亮：
“你是后勤部的云霖铃？”
“啊，对？”云霖铃被这一喊名字叫回了神，只不过一回神，她就看见了对面仿佛看救星一样的视线，“怎么了……吗？”
“我听说过你，你是那个同时精通了霓虹语、法兰语、英伦语、西语的后勤部语言天才对吧！？”
对方的表情更激动了，但云霖铃心中升起一种不妙的预感，她接着听见的下一句话就正好应验了这种预感。
“那你懂不懂古华语？”她听见对方问。
“那个…”云霖铃露出一个尴尬而又不失礼貌的微笑，“可我是学外国语言文学的啊……？”
“也就是说…”
对方还不死心，继续追问：“你不懂？”
“呃，对，我不懂。”
云霖铃诚恳点头，下一秒就看见对方的脸色如丧考妣：
“这资料我真非看不可吗…我看不懂啊……”
云霖铃瞥了一眼对方胸前的ID卡，好心地提醒道：
“段森曜…是吧？你为什么不去找你们何组长？他身边不是有…就，那什么吗？”
“何组长没回来呢，就算回来了，这个点我好意思去麻烦他吗？”段森曜苦着一张脸，认命地摆摆手，“算了，我再研究会……”
“那你加油，”云霖铃爱莫能助地耸耸肩，“我就先去睡了。”
二人互道了晚安，结束了这场职员之间的短暂对话。
……
何舟渡是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才知道莱特去处理了霓虹的那群阴阳师。
不过他没太在意——毕竟让霓虹对接组换人是他下的决议，而且昨晚让莱特过去是几个醒着的高层的一致决定。
其中三花猫给出了决定性的一票，她的原话是——“信不信莱特过去了他们屁都不敢放一个？”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所以次日，当局内的人工智能播放昨晚的录像时，何舟渡没忍住咳了两声别过脸去——不暂时移开一下视线的话，他怕他笑出来。
总而言之，就是这个处理方式没什么大问题，毕竟根本上来说，这也是霓虹方自己作的。
因此这点事情很快被何舟渡放下，他转而在意起了另一件事。
早前狛丘海音打算送的那只式神，似乎不太一般。
这点还是在何舟渡本体接触到式神的时候发现的。
这纸折的小狗之前在狛丘手里，昨天阴阳师们挨训的时候，狛丘也在，只是他缩在角落里没有敢说话。
因此式神是第二天被后续收尾的职员带来的。
物管处拿不准这东西该怎么办，做了一轮测试，排除了危险性之后，就干脆送到局长办公室来了。
局长伸手接过式神的那个瞬间，他顿了一下，接着便无异样地让职员出去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那个瞬间他听到了什么。
何舟渡还挺想吐槽的——这群神明是干什么？看上他了？要不然一个个的怎么都来找他说话？
不过大概也有可能是因为，他是GSA的局长，也是那少数能听见神语的人。
是的，在接触那纸折小狗的刹那间，一道轻柔的女声在他脑中响起：
“吾乃天照大神，诸神慈母…汝手中折纸乃吾分身所化，于天地断绝之际滞留于此。”
“人间与高天原的通路已然被打开，神力正涌向凡间…遵照契约，吾将此事告知于汝，汝可自行前往富土山山巅，验证吾之所言。”
富土山…是霓虹国的最高山。
而所谓的高天原，正是霓虹的众神居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