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宴会总算迎来尾声,在宴会结束前,陛下突然让内侍宣读了两道圣旨。
一则是翰林大学士宋勉幼女宋倾夕,指给襄王世子赵承允为继室;二则为定国公之女周如迎赐婚常兴侯次子段衡。
这两道圣旨一出,不光是出现在圣旨上的四人同感惊惶,无关人员也都觉得不可思议。
常兴侯府是陛下生母段氏的娘家,当年段氏亡故陛下被封顺王就藩幽州后,常兴侯府因数次参与到阻挠先帝册立赵绎为储君中,而受到排挤渐渐不得势。
当今陛下登基后照例封赏了常兴侯府,但并未过分抬举,是以常兴侯府在汴京依旧只能算一般勋贵,并没有多显赫。
如今陛下骤然把定国公的独女赐婚常兴侯次子,莫非是为了补偿段家?
且不管陛下是何心意,周如迎和段衡好歹郎才女貌,两家联姻怎么说也是一桩美谈。
可宋倾夕才刚满十八,正值韶华,居然被指给了襄王世子赵承允为继室,这说出去委实不好听。
赵承允虽仪表堂堂,也曾是汴京城中排得上号的宗室子弟,但他毕竟已过不惑之年,宋倾夕一个妙龄女子竟要嫁给一个叔父辈分的男人为继室,这不是把人往火坑里推?
既然赵承允对发妻难以忘怀,何不成全他的一片痴心,让他孑然度过余生,为什么要祸害无辜女子。
其实赵承允本人确无续弦之意,特别是发生王氏那件事后,他更加害怕赵宜安受到伤害,所以早已做好准备孑然一身。
奈何其父襄王执意要他为襄王府延续血脉,这不,连夜进宫求陛下为他赐婚,他自知无力反驳老迈的父王想要孙儿的心愿,只好由着对方去。
他想着反正如今女儿已经出嫁,大不了成婚后自已不再像之前那般对人冷淡,这次两人和睦相处,他给对方应有的体面与尊重凑合着过日子。
但他万万没想到,陛下指给自已续弦的对象竟是朝中同僚的女儿,一个跟自家闺女一般大的小姑娘,这不是故意为难人嘛。
先不说他是不是那等龌龊之人,就他这年岁,指不定哪天就去了,这不是明摆着让人家好好一姑娘年纪轻轻就开始守寡?
不行,自已得找个机会让陛下重新考虑指婚人选,他不能害了人家姑娘。
同样的,宋倾夕在听到赐婚的圣旨后已经吓得脸色煞白,要不是父兄在侧提醒,她都忘了要上前领旨谢恩,等她领受旨意退下时已经心如死灰。
温若嫣远远就察觉到她的绝望神情,她们俩虽算不上知交,但温若嫣一向欣赏她的才学,还曾在颍川侯府的宴会上同她切磋过琵琶和茶艺。
如今眼睁睁看着如花似玉的姑娘,被指给不惑之年的襄王世子为继室,她也为其感到惋惜。
不过相比宋倾夕,她更心疼好姐妹周如迎。
她记得周如迎已有心仪之人,并且两人已互通心意,怎么就突然被赐婚给了段衡,莫不是这中间出了什么差错?
看着周如迎形如枯槁的模样,她能体会对方的心境。
随着太后与皇帝先后离席,便宣告宴会结束,她正想借机上前安慰周如迎两句,结果被迎春告知赵云谦已走远,提醒她赶紧追上。
她心系赵云谦的动向,暗想只能下次再找机会与周如迎详谈,接着便急忙去追赵云谦。
当她追上时,赵云谦已安稳坐在仪仗上,她小心翼翼抬头发现对方神情淡漠,依旧是一副不想搭理自已的模样,见此情形她也没有多余动作,只安安静静坐在身侧。
在她坐好后,仪仗便稳稳往永宁宫去。
一路上温若嫣都在思考,等会儿回了朝晖殿要怎么才能化解这凝肃的气氛,可她想了一路都没想出说辞来。
就在她努力思考对策的时候,仪仗不知不觉已到了永宁宫,她还没来得及回神就被赵云谦拉着下了仪仗。
不仅如此,赵云谦还不让宫女和内侍们跟随,就独自拉着她往朝晖殿走。
回到朝晖殿后,赵云谦关上殿门将她抵在门上。
温若嫣被他这一连串举动弄的一头雾水,此刻两人的距离很近,近到她甚至可以在对方眼中看到自已的倒影。
望着赵云谦深邃如渊的眼眸,她不安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你方才在保宁殿里说的那些话都是发自内心的吗?”赵云谦抚摸着她的脸颊,语气隐忍道。
“殿下所指是?”
她说了那么多话,这会儿哪猜得出对方想问哪句。
“你说若是父皇同意郑雨馥入宫,你会与她亲如姐妹一般共同侍奉我,此话可是出自你的真心?”
原来是回答郑雨馥的话。
之前在保宁殿说完这番话时,看他神色并无异常并且后面还能在殿中同郑太后夸夸其谈,还以为自已没惹到他,没想到他只是隐忍不发。
看样子他对自已那番话很是不满,这不回了朝晖殿便开始同自已清算。
尽管温若嫣也不明白为何他会这样,但还是耐着性子向他解释。
“自然不是出自真心,毕竟殿下也说父皇不会同意郑姑娘入宫,妾那般说只是为了她的面子着想,而且妾也不想落个悍妒的恶名。”
郑雨馥殿前逼婚的举动她心中虽是不喜,但也瞧得出此举并非出自郑雨馥本心,而是受太后拨弄。
她很欣赏郑雨馥的才学和气度,若非立场对立,她委实不愿这般好姑娘在阴谋作弄下进永宁宫受罪。
当然这话她猜赵云谦肯定不想听,自然不会宣之于口,只拣着赵云谦想听的话说。
“想不到若嫣竟如此为旁人着想,倒显得是我狭隘了。”原本听到她这话赵云谦的眼眸中有了一丝神采,但细细回味,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等等,倘若今日换一个人说要入永宁宫,你便会真心接纳她吗?”
“殿下为何要这般问妾?”
赵云谦挑起她的下巴,语气艰涩道:“告诉我,你是否真的愿意同别的女人分享我?”
自已可以当着满朝文武表明决心,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那么她呢。
在她心里自已是否同样重要?
赵云谦很怕听到她的回答,但依旧无比期待。
殿中本就格外安静,在他问完后,更是沉寂得连对方的呼吸声都觉得震耳欲聋。
温若嫣抬眸看向眼前这个近在咫尺的男人,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竟在对方脸上看到了一丝哀求,仿佛是在祈求她说不是。
她已了然赵云谦对自已的情谊,但她还不清楚自已的心。
对赵云谦她有感激,有心疼,有福祸与共的决心,唯独没有爱。
这样的自已,能否接受对方的一片真心呢?
在心中反复纠结后,她才缓缓说出答案:“是。”
一个简单的是字仿佛淬了毒的利刃,狠狠插进赵云谦的心槽,明明应该很痛,但却他发不出一丝声音。
他不甘看着眼前这个自已深爱的女子,压抑着最后的理智:“为什么,你就这么想把我推给别的女人吗?”
“妾只是实话实说。”
是自已要把推给别的女人?
不,是他从来不独属于自已,无关情爱。
她的父母原是两情相悦自愿结合,婚后也过了一段如胶似漆蜜里调油的恩爱时光,但那又如何?
在母亲接连诞下两位兄长后,风韵姿容渐不如从前,父亲便起了旖旎心思,纳了一房又一房的姨娘。
即便后来因为难产一事令父亲心生愧疚而不再宠幸妾室,然则伤害已经造成无法挽回。
夫妻二人虽依旧恩爱,但彼此都清楚心里有着一道难以磨灭的裂痕。
民间尚且如此,更何况皇家。
昔年太祖爷与顺圣皇后是共同打天下的患难夫妻情比金坚,可太祖爷坐稳江山后身边的佳丽便不曾断绝,顺圣皇后只能在旁眼睁睁看着,并亲自在宫规里写下“贞顺去妒,婉娩从之”这样的话语,最后赢得一个母仪天下堪为女子典范的美名。
又说太宗陛下与贞徽皇后青梅竹马伉俪情深,羡煞多少人。
谁又能想到贞徽皇后病重时,荀家为了固宠,竟然将贞徽皇后的亲侄女送上了太宗陛下的御榻,太宗陛下非但没有拒绝,还将小荀氏册为贵妃,连番盛宠。
此举让本就重病的贞徽皇后吐血而亡,事后太宗陛下悔恨不已,不仅亲自为贞徽皇后扶灵,并表示永不复立皇后。
可那又如何,斯人已逝,想必九泉之下的贞徽皇后只会记得亲人的背叛与丈夫的负心薄情。
其后的世宗陛下与先帝虽只钟情一个女子,可依旧迫于权势与利益娶了别的女人。
帝王之前,从来无法加上从一而终四个字。
在不曾知道会嫁给赵云谦之前,温若嫣不是没做过一生一代一双人的梦,她曾天真的以为孟钰会与其他男子不同,自已不会步上母亲的后尘。
随着誓言破灭,一颗心渐渐沉寂,她明白一生一代一双人,终究只是痴心妄想。
接下赐婚圣旨的那一刻,她了然自已注定要与母亲一样,在不远的将来同别的女人分享自已的丈夫,不管她对自已的丈夫是否有爱。
其实直到这一刻,她都在怀疑,赵云谦对自已真的是爱吗?
她一没有四姐姐和郑雨馥那般倾城之姿,二没有她们的绝顶才华,除了有个好父亲好外祖,自已只是个普通且任性的女子。
他真的会喜欢吗?
所以即便赵云谦表现出再多的爱意,她也不敢接受。
孟钰已经教她吃过一次苦头,她怕倾心以待后,得到的又是一场空。
见赵云谦一直不说话,温若嫣明白他需要一点时间缓和。
“殿下,时辰不早了,早些安置吧。”
就在她准备推开赵云谦唤宫女进殿伺候时,忽然被按住了双肩。
赵云谦眼神复杂地看向她:“若我说,此生我只要你一人,你可愿信我?”
望向眼前含着复杂情绪的眼眸,温若嫣不理解他为什么会有这么天真的想法。
自已当然愿意相信世上有一生一代一双人这样的美好,但赵云谦能不能做到却是个未知数。
他是储君,将来会坐拥天下,阅遍世间女子,那时他的心还会始终如一吗?
四姐姐同她说过,世间最不能信的,就是男人的誓言与真心,父亲与孟钰就是最好的例子。
只是不理解归不理解,温若嫣却不傻,她看得出赵云谦已经压抑到极致的情绪,为了不让两人的关系变得更僵,只好选择妥协。
她抬起手轻轻按住赵云谦的心口,然后仰头望着对方的眼眸柔柔笑道:“信,殿下所言妾都信。”
她努力让自已的话听起来更真切,但是未达眼底的笑意,还是被赵云谦看穿。
“若嫣你在骗我,你根本没有信我,不,你甚至从未想过要信我。”
无法眼前现实的赵云谦发出令人掩耳的苦笑,随即放开了她开门离去。
“殿下,殿下。”
看着赵云谦黯然离去的背影,温若嫣的心一刹那变得很空,好像自已做错了什么。
是夜,她独自躺在偌大寝殿。
进宫月余,她第一次觉得宫里的夜又长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