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章 四十五年后
“阿香奶奶。。。”
“阿香婆。。。”
声音由远及近,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两个人也越跑越近。
阮林香坐在院中认真而又艰难地编着箩筐,对于别人的叫唤一无所觉。
早年间她左耳失聪,剩下右耳随着年龄越来越老也逐渐有几分听不清了。
她听不见别人的呼唤,眼里只有手中那只筐子。
筐子编好,等到赶集日那天再一起拿去卖,能少少换得几枚铜钱回来。
那两个人已经跑到了她家院外,矮矮一层篱笆门,阻挡不了他们进院子的步伐。
“阿香婆!”
大的那个气都没喘匀,对着她右耳喊道:“你家有客人来了,你快随我去迎接。”
他声音明明已经够大了,但阮林香仍是又问了一遍。
这一回,她盯紧了他的嘴唇,倒是看懂了他说的话。
什么客人?
她家如今还有什么客人在?
虽是如此,她并没有问出来。
随着耳朵日益不顶用,她于是也顺带着成了半个哑巴。
“是个了不起的大官,坐着四匹马拉的轿子,可威风了。”小的那个好不容易喘匀了气,唧唧呱呱于是不给别人插嘴的机会:“他还有许多威风凛凛的侍卫跟着,可厉害!”
“我听人们喊他张老将军呢!”
他想到车队进村时的场景,小模样带着无限向往:“当将军可真威风,我也想当将军。”
大的推了他一下,示意他闭嘴。
又一面去拉阮林香:“我祖父喊我来叫您,说这位将军是您家的贵客呢,您快随我一起迎迎他去。”
阮林香没动,只说张这个姓,她还不觉得有什么。
但姓张又和她有关的,便只有她那成婚第二日就被征兵出去打仗的丈夫张正泉了。
张正泉?
阿泉!
他。。。他竟是没死!
阮林香扔掉手里的箩筐,拉着小孩哑着声音问他:“那他叫张什么?”
她又紧张又期盼,眼睛紧紧盯着小孩儿的嘴巴,不让自已漏过任何一个字音。
两个小孩纷纷摇头,你看我一下我看你一下。
又齐齐看向阮林香,语气颇为茫然:“就是张老将军呀。”
说完又去拉她的手,让她跟自已走:“快走吧阿香婆,贵人们在我家呢。”
阮林香一脸恍惚地被他们拉得向前走了几步。
“不。。。”
可能不是他。
她于是又连忙止住步伐。
也许是不敢信,也许是胆怯,她愣是不敢跟着小孩儿走。
她呆愣愣的不愿走,两个小孩儿耳中听得村中热闹的动静已经按捺不住要走了。
这两个孩子都是村长的孙子,见她呆着不动,小的焦急地扯了扯她,口中催促道:“阿香婆你快些。”
他小些,性子更耐不住。
满心满眼都是将军骑过来的那些威风凛凛的高头大马。
其实何止弟弟,大的那个也对那从京城来的贵客们好奇不已。
也想早点回去再看看他们。
小的那个见阮林香不肯动,他已经撇下她撒丫子往外跑了,边跑边喊:“我再去看看他们的马。”
要是他们能带着自已骑一回马那就更好啦。
他已经窜了出去,大的这个看得心急,一颗心也随着小的那个跑远了。
他干脆放下阮林香,自已也赶紧往外跑,临走前叮嘱她道:“阿香婆你快些,贵人等着你呐!”
他们不见了人影,阮林香站了一会儿,弯着身形重又坐回到椅子上,出神的望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会是阿泉回来了么?
不是都说他已经打仗打死了么?
没死他为何又不早点儿来接自已?
没死他为何又不写一封平安信回来报个平安?
她守了他整整四十五年!
原以为已经不在了的人,竟然回来了?
她想得伤心,有两行混浊的泪悄悄滑下脸庞。
片刻后,她忍不住抬手摸摸自已的脸。
那里皱纹横生,斑点满面。
还有手,干枯如老木,掌心有常年做农活留下来的厚厚的茧。
还有头发,还有耳朵,还有被衣服包住的明面上看不到的伤。。。。
一切的一切,想得她愣住了。
自已从18岁嫁给张正泉,到如今45年过去了,自已已经六十三岁了。
63岁啊。
这个村子里已经没有几个她的同辈人。
她已经是个随时都能被鬼拉走的老太婆了。
而他呢?
他此时又是哪副模样?
既然他做了将军,那肯定意气风发、更显从容了罢?
不。。。。
也不一定就是他。
当年一个村子被征兵的有十好几个人呢,可能是别的与自已有渊源的姓张的人也不一定。
她想得入神,歪在椅子上久久不曾动一下。
张正泉见两个孩子没带回阮林香,他也不怪他们。
爽朗笑道:“还是本将军亲自去见她吧。”
村长还未说话,跟着他来的孙女儿就站起来也要跟。
她虽是女孩儿,但作一副男儿打扮,只是脸上脂粉重,一开口人家于是也能听出来她是女娃儿。
“来前祖母教过孙女儿了,非叫我寸步不离跟着您才行。”
她最受张正泉宠爱,在他面前很有几分娇蛮样。
跨着祖父的臂弯,示意他带上自已。
村长等人也要跟,被张正泉阻止了:“本将军见一见故人,你们不必跟了。”
他和小姑娘已经走远。
村长在后面看着,不自觉叹出长长一口气来。。。
“咱们村里出了这么大一个人物来,您怎么还叹气了?”这是县令在问。
这个村眼看就要发达了,他堂堂一个县令于是也对一个普通村长和颜悦色起来。
张正泉这回虽然说了低调回乡,但他仪仗仍摆得这么大,一回县城的时候就被人发现了。
听说他是京城里来的大将军,吓得县令带着满县衙的人都出来迎他。
又听说他还带了家眷回来,于是也把自已的家眷叫出来一起迎他们。
潦草见过一面,略喝了一盏茶,于是县令又跟着他的仪仗回了张家村。
村长敛住心神,连忙去招待县令,他自然不会告诉他自已是在为阮林香叹气。
叹她命苦,叹她冤枉。
阮林香又拾起先前的筐在认真编着。
她从小就手巧人又聪明,编筐编得极好。
到老了除了动作慢点,编出来的筐仍比旁人要精巧许多。
她编得投入、编得忘我。
仿佛已经忘记了刚才的一段小插曲。
“阿香~”
张正泉站在院门有点不敢进,他其实已经有点记不清阮林香的样子了。
只记得她好像是一个温柔爱脸红的人。
无论如何都不该是这副苍老模样。
见她不应,他又往里走了几步,加大了声音:“阿香,本。。。我回来了。”
见他对祖母以外的人这么温柔又小心翼翼,他家的小孙女儿看得俏脸一沉,当即就是非常不满。
而且她见阮林香总不抬头回应,只以为她在傲气着什么。
“哼,不过一介农妇,架子倒是大得很。”
她声音放得高,是故意喊给阮林香听的。
可即便这样了,阮林香仍是未抬起过头。
“您瞧她!”她气极了,伸手去拉张正泉:“这种人不见也罢,咱们回去吧。”
张正泉不理她,反而朝阮林香走近了几步,更加小声的叫着她的名字。
阮林香始终如一,眼里只有手中的竹筐。
小姑娘看得气极,几步冲到阮林香面前,劈手夺过她的竹筐,扬手就扔到了院外。
她既夺了筐,阮林香自然就抬头看他们了。
张正泉收回责怪孙女的话,兀自感慨地冲她说道:“阿香!我。。回来了。”